第59章 常文華

宋桃兒微笑道:“大太太還是坐下說話。”

林清霜緊咬下唇,半晌挪步過來,依舊在炕邊坐了。

宋桃兒提起茶壺,親手替她将茶碗滿上,淺笑道:“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未經歷者,恐不能體味其中辛苦,又怎會視若己出?大太太,我說的可對?”

林清霜滿面木然,如一尊雕塑,一字不發。

宋桃兒又緩緩說道:“大太太每月省吃儉用,送小少爺去外頭私塾裏念書,這番良苦用心,想必不是為了讓将來小少爺成才之後,去孝敬旁人罷?”

林清霜嘴角微微抽搐着,又片時,忽然大哭起來。

宋桃兒便知這話是說到她心坎裏去了,倒也不勸,只靜靜坐着。

一碗茶吃了半盅,林清霜方才漸漸止了哭泣,宋桃兒遞了一方手帕過來。

她接了過去,擦了一把淚,帶着濃濃的哭腔,道:“我不是甘願的,孩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哪裏舍得。只怪我一時糊塗,就落了人家的圈套。”

宋桃兒聽着,問道:“大太太,你對那位徐夫子,到底是怎麽個主意?”

林清霜垂首,片刻輕輕說道:“他也是個孤苦的人,受人擺布,身不由己。”

宋桃兒聽出她這話裏對那徐夫子還是有幾分情意的,遂說道:“大太太,那徐夫子與你……顯然是刻意為之,你還是放不下麽?”

林清霜曉得她也查的差不離了,索性也不隐瞞,說道:“已是輸了身子,還能怎樣?”

宋桃兒微微一驚,倒沒料到他二人竟已到了此種地步。

但聽林清霜淡淡說道:“那時候,我正發愁鹄兒上學的事。三太太向我引薦了荊桐書院,說了許多好處,還一力請我去看看。我個寡婦了,還怕那些個?于是一日,我就帶了鹄兒同着老三家的一起,乘了車過去。”

宋桃兒有些奇怪,插口問道:“大太太,身為女眷,你竟可随意出門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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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霜自嘲一笑:“我這不合時宜的人,誰在乎我的行蹤?二太太管家,我不過跟她說一聲就完了。”言罷,繼續說道:“到了書院,就見到了他。那日,他穿着藏藍色細布長衫,抱着許多畫卷出來。走出來,卻絆了一跤,畫卷就滾了一地,好不狼狽。那時我就在想,怎會有這樣笨手笨腳的人。”

話到此處,她原本蒼白的面頰上浮起了一抹紅暈,嘴角亦噙着一抹笑,輕輕說道:“他的才學自然是高的,人也很溫和,說起話來又和氣又斯文,又愛掉書袋子。鹄兒拜他為師,我也是放心的。後來,為着鹄兒,我有時過去瞧瞧,他跟我說話總是很溫柔,偶爾還會有些孩子氣……”

說到這裏,她卻不再往下講,回過神來,重看着宋桃兒,問道:“四太太查知了這些事,預備如何處置我們母子?”

宋桃兒便道:“大太太想必心裏也清楚,鹄兒到底是國公府的嫡親子弟,無論如何,都波及不到他身上。但如是人疑心,小少爺的血脈……”

林清霜搶着道:“那必然不能,鹄兒就是大爺的孩子!”

宋桃兒耐着性子道:“我曉得,我只是說,倘或有人拿着鹄兒的血脈做文章,那是說不清的。大太太,你倒實心,将鹄兒托給人養。她如今人還青年,往後若有了自己親生的孩兒,這抱來的兒子豈不成了眼中釘、擋路石?待到那時,她若要為了給自己孩子謀前程,保不齊就要揭條這件事。你人都不在府裏了,還怎麽保護鹄兒?”

林清霜呆若木雞,半晌又痛哭起來,一面哭一面道:“那我能如何?我已是她掌中物了,只能聽憑她揉搓!”

宋桃兒笑了笑,說道:“大太太,你如信得過我,咱們聯手如何?”

林清霜一愣,睜着一雙淚眼看着宋桃兒,遲疑道:“四太太、不,四弟妹,你是說……”

宋桃兒微笑道:“大太太适才也說,四爺愛重我,我說什麽,四爺總肯聽上幾句。這等事,咱們婦人家雖不好辦,但四爺若肯出手,還有不了的事麽?”

林清霜将信将疑,說道:“你……說話作數?你預備如何?”

宋桃兒說道:“大太太,你如今只能信我。不然,你就只好聽憑那人的調撥,叫你假死就得假死,你的兒子也只能送給她。”

林清霜想了片刻,銀牙一咬,道:“好,我聽你的。你要我如何?”

宋桃兒唇邊微勾,露出了一抹極嬌媚的笑,說道:“明日的賞荷宴,她們又預備着什麽好事等着我了?”

林清霜至此刻,已算是被宋桃兒收服了,再無隐瞞,一五一十都說了,又看着她的臉色道:“其實也沒什麽,四爺待弟妹那樣好,怎會還記着那個舊人?何況,她還嫁過人。”

宋桃兒聽了,不置可否,颔首笑道:“我曉得了,多謝大太太告知。”說着,又問了一句:“還有一件事,大太太可有什麽信物在那位徐夫子手裏麽?”

林清霜仔細想了想,搖頭:“并無,我還沒蠢至這般地步。”

宋桃兒聽了,遂說道:“大太太,我這裏還有些事,便不留你了。”

見下了逐客令,林清霜自也不會再留,便起身去了。

丫鬟晴雪送了她出來,下了臺階,她不由回首看去,卻見院中寂寂,不由感慨了幾分,暗道這國公府怕是要變天了,遂出海棠苑而去。

晴雪回至房中,替宋桃兒重新沏了茶過來,笑道:“太太神機妙算,大太太果然乖乖聽命了。”

宋桃兒卻長嘆了一聲:“不過是愛子心切,令她丢不下手罷了。其實,她也是個可憐人。”

晴雪又道:“這大太太也是的,怎麽恁般糊塗,這樣的事也是可以随意做的麽,就落了三太太的圈套。”

宋桃兒卻心有感觸,道了一句:“若不是這吃人的世道,她也不至于走了這一步。這樣人家的孀婦,豈能容她随意改嫁。再說,改嫁了,孩子也是帶不去的,又是兩難之事。”言罷,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年紀尚輕,自然沒這些感悟。”

撂下此事,她又想起适才林清霜所言,不由一笑:“我倒也沒想到,原來老太太與三太太這般看得起我。”

晴雪卻有些憂慮,說道:“太太,大太太所言之事,不可不防備。”

宋桃兒淺笑:“我心裏有數。”

是日,一日無事,至傍晚時分鄭瀚玉方才回來,夫婦兩個一夜溫存自不在話下。

隔日清晨,宋桃兒一早起身,梳妝打扮已畢,草草吃了些早食,便到松鶴堂去服侍鄭羅氏。

鄭羅氏才起身,其餘三位太太也未到,見她過來,點了點頭,淡淡道:“你倒是孝順,來的這般早。”說着,打量了她兩眼。

宋桃兒今日穿的正是昨日鄭瀚玉說好的那一身,頭上更挽了一個随雲髻,插着赤金嵌玉孔雀銜珠步搖,碎金草蟲頭面,面上脂粉勻淨,顯着細瓷也似的皮膚,水潤殷紅的唇。不論別的,她這個小兒媳婦當真是個出衆的美人。

然越是如此,鄭羅氏心中便越是嫉恨,就是這般妖孽占據了她愛兒的心。

鄭羅氏一面總覺着唯有最好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她的兒子,一面卻又絕不準任何一個女人奪去了兒子的心。

宋桃兒料知不過面子上的話,随意敷衍了幾句,便伺候她梳頭穿衣,又侍奉早食。

一頓飯,吃的寡言少語。

待用完了早食,其餘人也都來了,蔣二太太是個碎嘴頭子,少不得說些鹽少醋多的言語,宋桃兒也只當沒有聽見。

衆人出門上了馬車,便往西江源去。

鄭羅氏獨自乘了一輛車,蔣二太太亦是獨自一輛車,大太太與三太太共乘一輛。

蔣二太太還嗔了一句:“這老大和老三什麽時候恁般好了?”

大太太臨上車之際,偷眼看了宋桃兒一眼,見她雙眸微垂,面色如常,心下稍安。

車行甚快,出了城,轉瞬就到了西江源。

這西江源原是西陵江入京畿地方的源頭,西靠翠屏山,東入楊林湖,山環水繞,風景秀逸。前朝起,便是京中上至達官貴人,下到平民百姓最愛的踏青游玩之所。至本朝先帝年間,有位閑散王爺看中這裏景色怡人,于是大興土木,修建園林,更在水面栽種近千畝紅霞荷花。盛夏時節,荷葉千裏,碧波蕩漾,映日荷花,當真美不勝收,是一處極好的游玩之所。是以,京中這些名門望族,宴客會友多愛借這所園子的。

靖國公府的馬車一路行去,在一處園子門口停下。

衆女眷下了車,早有軟轎等着,又換轎子,入內走了許久方才真正到了。

宋桃兒由晴雪攙扶着下了轎子,才站穩了身子,就聽晴雪低低道了一聲:“太太。”

她擡頭,見晴雪一努嘴,便向那邊望了過去。

只見一白衣麗人正立于不遠處,同一位年紀相仿的貴婦說話。

那婦人亦看見了宋桃兒,向她微微一笑,竟轉步過來,說道:“忠靖侯夫人,一向久聞大名。”

宋桃兒認得她,她就是那個曾與鄭瀚玉海誓山盟、最終卻又扭頭另嫁他人的常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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