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出擊
自這日之後,鄭羅氏就躺在松鶴堂中養病。
她這病來的快,又甚是兇猛,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只靠着人喂湯喂藥。
老太太病倒,府中的小輩自然要來問候侍奉。她撇着自己四個兒子不用,只點兒媳婦來伺候。因着頭一日鄭瀚玉來發了一頓脾氣,她倒也不敢只勒掯着宋桃兒,叫四房的媳婦都輪流過來點卯,只是逢到宋桃兒,總要生出許多是非來,不是嫌棄水燙了,便是藥苦了。
那位王太醫是當今聖上欽點的、常年伺候靖國公府的,按理說對于鄭羅氏的脈息、醫案當十分熟稔,然宋桃兒每逢問他鄭羅氏這病症,他都支支吾吾,含混着說些不着四六的敷衍言語。開的藥,鄭羅氏日日吃,也不見什麽起色。
宋桃兒在松鶴堂中侍奉湯藥,倒也沒閑着,除卻依舊管着海棠苑的賬務,還順手照管着松鶴堂的藥金進出。
孫嬷嬷看在眼中,有時趁着宋桃兒不在跟前,也悄悄勸鄭羅氏兩句:“老太太,四太太要管着海棠苑的內務,這邊還一日不差的伺候着您,松鶴堂裏的事也多得她照應着,方才沒出什麽大亂子。這等能幹賢惠的兒媳婦,上何處尋去?不若,就算了吧。”
鄭羅氏卻哼哼着:“你也說了,這等賢惠的兒媳婦,我打着燈籠也沒處尋,那總不能任她就這樣跑了。”
孫嬷嬷伺候了她半輩子,曉得這老太太脾氣固執倔強,頗有些剛愎自用的意思,說不動她,只得罷了,心裏卻诽道:倘或這四太太也如法炮制,一病躺倒,你不也毫無辦法?那幾個太太,看見這邊這樣,都尋借口躲着。大太太說怕過了病氣給孩子,二太太忙家事,三太太是個美人燈,吹一下就壞了,不過露個臉就完了,也就這四太太實誠,還照着日子不錯的過來,來了就是一整日,分明就是欺負老實人。
她心裏存着這念頭,不免就偏向宋桃兒,有時私下叫她去歇息,不必管外頭的事——總歸鬧不到天塌地陷。宋桃兒卻也總是搖頭一笑,說她不累。
日子一晃,就到了七月下旬,天氣一日比一日炎熱,國公府各處早用上了冰塊,但照舊有些難熬。
這日,王太醫又來看診,伺候了鄭羅氏,便出來見宋桃兒。
宋桃兒待了一盞茶,問道:“王太醫,依您看,我們老太太這病可還能好麽?怎麽都這些日子了,一點兒起色沒有?”
王太醫略一遲疑,答道:“回四太太,醫家有雲,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老夫人上了歲數,正趕盛夏,病又來的兇猛,所以好的慢些。幸而老夫人平素保養得宜,底子好,入了秋興許就有了轉機。”
宋桃兒聽着,嫣然一笑:“原是如此,因我總是聽人說起,太醫院的王太醫,是祖傳的醫術,手段高明。您都看了這些日子了,還沒有什麽起色,我還當要預備板材壽衣了呢。”
王太醫聽着前半截兒話,正連連自謙不敢,又聽見後半截兒,只驚的臉也白了,暗道這哪家的兒媳婦敢這樣咒自己婆婆!不由擡頭看了一眼,見這位小夫人年歲甚輕,容貌嬌嫩,正是青春少小,不免聯想起近來京中傳聞,那個孤僻寡言的忠靖侯對新娶的小夫人甚是嬌寵溺愛,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甚而為了她不惜和親母翻臉,又想起鄭羅氏強叫自己一起幹的這些荒唐事,心頭就有些發憷。
他常年太醫院供職,久知宮闱秘辛,并這些深宅大院的勾當,若非不得已,實在不想趟這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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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還真怕這小夫人一時發了狠,竟藥死了鄭羅氏,栽到自己頭上來。
正當他瞎捉摸着,宋桃兒卻笑道:“多謝王太醫走這一趟,太醫事務在身,不敢多留。”一面吩咐丫鬟拿了診金,一面着人送他。
王太醫出了靖國公府,忽覺背上一陣濕涼,竟是出了通身的冷汗,靜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上了自己的轎子,連連催轎夫啓程,竟回太醫院告假去了。
宋桃兒打發了王太醫,回身走到堂上,看着冰瓷大海缸中的冰塊,出了會兒神。
孫嬷嬷過來見着,問道:“四太太,這冰塊怎的了?”
宋桃兒說道:“這冰塊,怎麽和份例上的對不上?老太太一日用冰十斤,但我這些日子冷眼瞧着,每日能送來五斤就算不錯了。”
孫嬷嬷忙笑回道:“四太太這就是有所不知了,因老太太病着,不敢讓屋子太涼了,更用不上冰飲冰食,所以這每日的冰例就只讓送了一半。”
宋桃兒微微颔首,卻說道:“話雖如此,這沒用的冰卻去何處了?”
孫嬷嬷愣了半晌,遲疑道:“許是……該是退回冰庫了。”
宋桃兒搖頭道:“這話糊塗。”當即吩咐人去冰庫把賬本取來。
松鶴堂裏伺候的幾個內侍,聽見此事,面面相觑,磨磨蹭蹭,誰也不肯去。
孫嬷嬷便呵斥道:“你們是怎麽了?沒聽見太太的吩咐?腿斷了?!”
宋桃兒看着這情形,卻并不奇怪,只笑道:“這會兒使着她們,她們自是不願去的。”說着,便差遣了自己的丫頭去。
這次跟來的是翠竹,她素來沉默寡言,一聲沒言語就去了,過了好一會兒帶着賬本回來,說道:“想着太太既查賬,便把松鶴堂有幹系的賬本都拿來了,所以耽誤了一會兒,太太勿怪。”
宋桃兒笑了笑:“你倒是機靈。”便坐下查那賬目,将自鄭羅氏病倒之日算起,每日的所用冰例一一核對了,又拿到孫嬷嬷跟前,說:“孫嬷嬷瞧,這賬本上記的,自老太太生病之日起,每日松鶴堂自冰庫支取冰塊依舊是十斤足數,并非送到這裏的五斤,賬本上也并無冰塊退回的記錄。”
孫嬷嬷看了,頓時啞然,好半晌才道:“那這餘下的冰塊,卻到哪裏去了。”
宋桃兒搖着團扇,含笑說道:“還能去哪裏,偷拉出去賣了便是。外頭可有那有錢卻不能修冰庫的人家,願花大價錢買這冰塊夏日裏消受的。前兒去那個賞荷宴上,我還聽一些夫人說起,家中不寬裕就把朝廷賞賜的冰塊拿去賣了換錢,得利很是可觀。這些日子老太太病着,忙的颠三倒四,誰有工夫過問這些雞零狗碎的閑事。待過了這一陣兒,又有誰會想起來問冰塊的事。再一則,老太太生病是突來的,冰塊本是按着每日十斤的例囤的,就算到了年下盤賬,也看不出來什麽端倪。如此這般,倒是便宜了這些個老鼠。”
這話落地,屋裏服侍的丫頭裏有幾個頓時就白了臉。
衆人沉默不語,一室寂靜。
孫嬷嬷頓了片刻,方又強笑道:“這冰塊确實少的莫名,但四太太說人偷拉出去賣,實在……”
宋桃兒也不待她說完,徑自說道:“且不用慌,既有冰塊,想必別的東西上這起人未必不敢動手腳。橫豎老太太病着,這裏無人管事,我就越俎代庖一回,好好理一理這些亂糟糟的賬目。免得出了家賊,還一個個都在睡夢裏。”
她這話說的淩厲,與往日那和氣态度大不相同,倒把人都震懾住了,竟無人敢上前來阻攔。
當下,宋桃兒便将近一個月內的賬,從一日三餐所用的蔬菜瓜果、雞鴨魚肉至松鶴堂開銷的香料、茶葉等物一一理出來,和每日實際耗費一筆一筆的對照。翠竹捧着賬本在旁念,她就在紙上記。
她算賬極精,竟不用算盤,只心算片時就能得出數目。
又記性甚好,哪日該用什麽都記得一清二楚。
比如——
“七月十日,午食用鴨子兩只,如數開銷。”
“胡說,那日老太太去赴賞荷宴,不在府中,鴨子難道喂了狗?!”
“七月十二日,檀香二兩,供佛之用。”
“十二日,老太太已然病倒,是哪個亡魂去佛前上香的?!”
如此這般,不勝枚舉,一個時辰的工夫,已把一個月的賬目都核算清楚。
翠竹停了下來,道:“賬本記到今日,已完了。”
宋桃兒擱了筆,冷笑道:“不過一月罷了,孫嬷嬷你瞧瞧,這虧空了多少。這是我點出來的,還沒去盤庫呢!”
孫嬷嬷勾頭看了一眼,頓時就吓了一跳,只一月功夫,僅松鶴堂就虧空了一百餘兩銀子,日積月累更不敢想。
宋桃兒坐正了身子,正色道:“平日裏內堂服侍老太太的人,都給我跪了!”
于是,連着雲櫻、祥雲這些一等大丫鬟在內,一共八人都在堂下跪了。
宋桃兒說道:“你們侍奉主子,竟而監守自盜,真正不可饒恕!今日起,都出去罷,不必留在這裏服侍了。”
衆人先是一呆,回過神來又都嚎啕起來,雲櫻和祥雲更大喊冤枉,這些事與她們無幹。
宋桃兒卻又喝道:“都住口!老太太病着,你們若是吵鬧的她老人家病體越發沉重,又是一樁罪過!”
衆人只得收了聲,雲櫻抽噎小聲說道:“四太太明察,這些事想必都是外頭賬房幹的,奴婢們只在內堂服侍老太太,怎能盜賣財物呢?”她當然要大喊冤枉,國公府老太太近身侍奉的丫鬟,衣食用度可比那寒門薄宦家的小姐還尊貴些,這等錦衣玉食的日子,她怎能撒手?再說了,老太太早已私下許諾她,待她滿了十八,就讓她去伺候三爺,也不必當什麽通房,過去就是姨娘,終身也有了倚靠。如今四太太竟把她攆了出去,那她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宋桃兒笑了一聲:“你這話,只好糊弄三歲的娃兒。誰不曉得你們,欺上瞞下,各樣武藝都是齊全的。這些事,沒有你們裏應外合,怎能做的周密。你們平日伺候老太太衣食,用過什麽吃過什麽,心裏沒數麽?誰又說你們一定要親自出去賣這些東西了?再往下細查查,管賬房的,管庫房的,管采買的,再有二門上、大門上伺候的小厮,哪個跟你們沾親帶故,不就全明白了?你們懂事的,如今收拾了出去就罷。再要厮纏,往下深究起來,終究拔出蘿蔔帶出泥,可就不好看了。”
這話一落,算是打到了七寸,一衆丫鬟總算沒了言語,半晌給宋桃兒磕了頭,一個個起身去了。
宋桃兒說的那些人,大多是她們的老子娘又或是兄弟,若是阖家子一起出去,可就連吃飯營生也沒了。
孫嬷嬷在旁眼睜睜看着,竟是一句話也插不上。
四太太清理家賊,在情在理,她一個老仆能說什麽?
也是稀奇,平日裏隔不上一炷香的工夫,鄭羅氏就要叫宋桃兒做這做那,這會兒足足折騰了一個多時辰,內房裏卻是悄無聲息,也不知她是否睡了過去。
待人都出去了,孫嬷嬷才出聲:“四太太,這起人果然可惡,攆了也罷。可是人都攆幹淨了,誰來伺候老太太呢?”
宋桃兒微微一笑,道:“原本,我不該管的。國公府裏的家務事,一向該由誰處置呢?”
孫嬷嬷啞口無言,那自然是蔣二太太。
這再往底下說,奴婢小子偷盜至這般地步,蔣二太太竟然無知無覺?這若不是無能,便是牽涉其中,中飽私囊了。
可鬧到這個地步,這會子誰敢去跟蔣二太太說這些事?她那個炮仗脾氣,還不把去的人罵的狗血淋頭。
宋桃兒當然明白她的為難之處,這本也在她的謀劃之中,便說道:“我曉得,二太太家務纏身,一個大忙人,不好拿這些事煩她。如此,我讓林大娘去挑幾個合适的丫頭,即刻叫進來伺候老太太。她是府裏的老人了,又是奶過四爺的,最是忠誠可靠。她選的人,該當放心。”
林大娘可是府裏伺候過兩代主子的老人了,一向為人正直,宋桃兒既搬了她出來,那自是沒什麽可挑的。
孫嬷嬷果然無話可說,只好滿口道:“林大嫂子做事,那自是穩妥的。”
當下,看天色不早,宋桃兒便起身道:“我這就回去交代這事,這裏孫嬷嬷先照看着,想必四爺也要回房了,我也要回去伺候。”
沒有鄭羅氏吩咐,孫嬷嬷也不敢阻攔,就放任她離去。
離了松鶴堂,宋桃兒長舒了口氣,只覺胸口一陣暢快。
翠竹一向不聲不響的,這會兒卻忽然道了一句:“太太好生精明,奴婢當真佩服。”
宋桃兒輕笑了一聲,國公府裏內賊偷盜成風,她上輩子就知道了,不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偌大一間府邸也不至于就敗落到那個地步。
靜觀了這些日子沒有舉動,也就是為了拿住确實的把柄。
原先,她也不想管這些事,鄭瀚玉已跟她說了,不管怎樣那邊府邸收拾出來就帶她搬過去,另立門戶,國公府如何她并不在意。但人既欺到頭上來了,她也不能就總這麽被動挨打。內宅是女人的天下,鄭瀚玉不能總護着她。何況,她也想為他了卻這些後顧之憂。他是做大事的人,不能一天到晚都被這些亂七八糟的瑣碎事纏着。
這一局,算是一石二鳥。
換了鄭羅氏身邊的丫頭,讓林大娘選幾個可用的過去,往後消息也靈通些。鄭羅氏如要裝病,那就裝的徹底些,就該一直躺着不能動彈。倘或她竟跳起來,自己換了這些丫頭,那就是她沒有病。
出了這樣的事,蔣二太太難脫其責,不論她是否牽涉其中,治家無能的名聲她是定要落下了,再往下林清霜的事就好說了。
倘或不把她攪和進來,其實也就沒今日這事了,她們怎麽就那麽笨呢?還是說,她們果然心裏還是覺得她是鄉下來的,傻兮兮的什麽也不會,什麽也不懂,可以任憑□□?
她可是在這後宅裏浸淫了半世,若再沒有長進,被人嚼成骨頭渣滓也是活該了。
再說,鄭瀚玉會給她撐腰的,她什麽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