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終
這些日子,宋桃兒只在海棠苑中陪伴鄭瀚玉,端湯奉藥,替他擦拭身體。
鄭瀚玉雖是回頭重吃這二茬苦,但今生有嬌妻相伴,軟玉溫香,這份苦楚倒也添了幾分甜蜜,仿佛一碗暑天裏的冰湃蜜水苦瓜。
那大夫的醫術還如上一世一般高超精妙,內服外敷,加之日日藥浴,只過了大半月的功夫,鄭瀚玉膝上餘毒便已盡數清除,傷口也收疤愈合。
只是因他長年坐輪椅,雙腿乏力,要重新下地走動,恢複如常,還需費一番功夫。
宋桃兒每日起來,便是伴着鄭瀚玉在海棠苑中拄杖行走,初時站立都算難事,但逐漸能走個五步,十步,百步。
一月之後,鄭瀚玉已能在院中走上小半個時辰而不停歇。
此時已至九月上旬,天氣漸涼,院中芬芳落盡,幾樹桂花卻綻開了簇簇金黃,米粒大小,點綴于蒼翠枝葉之間,有如一穗一穗的金珠子,海棠苑中滿是馥郁甜香。
鄭瀚玉依舊在樹下行走,那位大夫已于上月底告辭離去,他的雙腿也逐漸恢複了力氣,雖還與當初戰場殺敵時頗有不如,但比起上一世已是進境迅速。
能有這一切,都是因着桃兒。
“我可還等着你,能起身行走之後,抱我去床上呢?”
每每當他只覺腿疼難耐,支撐不動時,宋桃兒便會在他身側勉勵,昨兒就說了這句話。
鄭瀚玉側首望去,卻見宋桃兒正立于桃花樹下,指點着幾個丫鬟打下合适的桂花,以來釀酒、做點心之用。
須臾,有桂花墜下,落在她發髻之上,烏黑中點綴着碎金,襯着那精致的小臉,甚是精致可人。
他起身,輕步走至妻子身後,環住了她的腰身。
宋桃兒吃了一驚,回首嗔道:“跟貓兒似的,吓死我了!”
鄭瀚玉摟着她,輕輕一笑:“那邊收拾妥當了,過段日子,咱們就搬過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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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桃兒先是一怔,旋即點頭淺笑。
“好。”
鄭羅氏那場病,經歷一個月的調養,終是好了,只是人上了年歲,被這麽一通折騰,元氣大損,憔悴了許多,一蹶不振。
聽聞鄭瀚玉依舊要帶着宋桃兒搬過新府,她在松鶴堂中嚎啕大哭,捶胸頓足,大罵兒子心硬如鐵,卻依舊不能阻攔。
蔣二太太入了家廟,再也掀不起什麽風浪。
三太太蘇月珑被三爺軟禁了兩月,她娘家得知消息,過來探視了一番,卻被鄭湘汀擋了出去。這兩人本無夫妻情分,她這一番鬧騰,險些連累鄭湘汀削官,鄭湘汀已厭極了她,竟上了一封折子,稱蘇氏患了失心瘋,不堪诰命之銜,請準予夫妻和離。
婦人身染惡疾,犯七出之條。鄭湘汀只要和離,已算看在蘇月珑娘家的份上了。
這消息傳至鄭家內宅,蘇月珑竟一條白绫懸在梁上,自盡身亡。
這兩月之間,西北捷報頻傳,鄭瀚玉力薦的那位将軍倒是不負所望,大退敵兵。在大破兩座匪兵巢穴之後,果然拿到了慎王私通敵國的罪證。軍中也稍稍出了些亂子,鄭廷棘奉了慎王之令,本欲帶人刺殺将帥。但鄭瀚玉也早已暗中示意他警惕,有備之下,那鄭廷棘本又是第一次入行伍生涯,自是一敗塗地。慎王撥派的一衆死士,不是被擒拿就是被格殺,唯有鄭廷棘一人逃脫。
京中的盜糧案業已告破,果然與平大将軍及永安侯相關,他們在京郊置辦的宅子,外頭看着是宅子,內裏便是私藏軍糧及兵器的處所。不消說,這兩人亦是慎王一黨的。慎王原本的打算,如一計不成,索性破罐子破摔,便起兵造反,刺皇殺駕。
此案告破,震驚朝野。
龍顏震怒,将慎王收繳玉碟,發宗人府處置,涉案一幹人等,抄家、滅族、充軍、流放。整整一月,京城裏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菜市口殺的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這一場□□,足足過了數月才平息下來。
宋桃兒深居內宅,并未受此風波波及。
遷府之後,她便被診出有孕,鄭瀚玉狂喜之下,勒令她在府中安靜養胎,哪裏都不準去,也什麽都不許做。
宋家人得知喜訊,也都歡喜不已,劉氏與楊氏便進府探望。
鄭瀚玉如今自立門戶,再也不必守靖國公府裏的臭規矩,桃兒的娘家親戚也可以随意上門走動。府中下人知道那是太太的娘家人,也都不敢小觑,再也沒了上一世那阖家受辱的情形。
入冬之後,宋桃兒便漸漸察覺身子笨重,便想到城東觀音寺上一炷香,以來祈求平安生産。這觀音寺在京中頗有名聲,人人口耳相傳,裏面的菩薩保佑女眷安胎生産極是靈驗。她思量着再往後就是年關,再出不得門子,便央求了鄭瀚玉。
鄭瀚玉拗不過她,只得多多撥派了人手跟着。
自從他雙腿恢複行走,朝中軍務又排山倒海也似的壓了過來,每日都有忙不完的公務,也不好再陪她出門。
是日,宋桃兒乘了馬車到觀音寺,林大娘、晴雪、翠竹及家仆數人跟随。
觀音寺中衆尼自都曉得她是忠靖侯的夫人,待她上香已畢,便恭敬迎入靜室,送上清茶素點,主持陪坐說話。
宋桃兒本不善同這些出家人閑話,沒說幾句,便借口淨手,出來走動。
這觀音寺後院有一處梅園,今日落雪,人跡罕至,正當花開時節,暗香浮動,冷豔動人。
宋桃兒披着大紅羊毛鬥篷,獨步于梅林之中,她懷了身孕,不喜人多吵鬧,吩咐丫鬟在門口候着,一人獨行。
轉到一處白梅樹下,冬青樹叢之後忽閃出一個人影,一躍上前,揪住了她,就把她拽到了樹後。
宋桃兒驚叫了一聲,脖頸之中卻覺一抹冰涼,定睛看去,劫持了自己的人竟是鄭廷棘。
他雙眸血絲滿布,唇上胡子拉碴,雙頰枯黃,頭發亦有幾分淩亂,身上也只穿這一件破舊布衣,當真狼狽到了極處。
如此模樣,哪裏還有當初京城第一美男子的風光?
“鄭廷棘!”
宋桃兒高聲叫了出來。
“呵呵,連二少爺也不叫了。”
鄭廷棘冷笑了兩聲,目光陰冷,有如毒蛇一般緊緊盯着宋桃兒。
“賤人,為着你,我的好四叔真是把事情都做絕了!”他打量着宋桃兒,眼神一溜向下,停在了桃兒微微隆起的肚子上,臉色越發的陰沉,“好啊,你竟然懷了他的孩子。他一個廢人,居然能讓你懷上孩子!你肚子裏的這個,當真是他的?”
聽他說的浮浪輕薄,宋桃兒斥道:“四爺不是廢人,你也別血口噴人!你自己污穢肮髒,不要以為所有人都和你一個樣子!”口中蓄意高聲叫罵着,雖被他利刃抵喉,她心中卻是不慌的。
鄭廷棘眯細了眼眸,忽的将她衣領扯開了些許,露出一截白嫩細潤的脖頸。
涼氣灌了進來,宋桃兒打了個寒噤。
“上輩子你沒能給我生,這輩子你也休想給他生!你們這對奸夫□□,別想今世能做成夫妻!”
他死裏逃生,一路狼狽逃竄,好容易潛伏回京,卻聽聞慎王已然倒臺,母親關進了家廟生死未蔔,父親被罷官流放,更被鄭氏宗族除了名。
但想及這一切都是為了宋桃兒,若非不是為着這個女人,鄭瀚玉也不會提早動手。
鄭廷棘幾乎恨毒了這兩人,他動不了鄭瀚玉,便盯上了宋桃兒。
好容易今日看到她出府來了觀音寺,他一路跟蹤而來,只想伺機将她擄走。
重活兩世,都一敗塗地,宋桃兒更成了他的執念。
看她身披大紅羊毛氈,款行于白雪紅梅之間,身上那寧靜娴雅的氣韻,已逐漸有了貴婦的風姿,幾乎成了自己再也夠不到的女人。
上輩子那個總是畏畏縮縮,颠三倒四,最後憋屈死去的女人,今生竟然能成長至如此地步!
想到她的蛻變,都是鄭瀚玉一手調//教而來,鄭廷棘便妒恨不已,眼看四下無人,便一步上前,劫持了她。
看她見到自己,雖有驚訝,卻并無一絲恐懼之意,鄭廷棘越發怒火中燒,便扯開了她的衣領。
這抹豔色,再也不會為他所有了。
鄭廷棘改了主意。
“好,你罵我肮髒,我現下就髒給你看。我倒要瞧瞧,堂堂忠靖侯夫人在尼姑庵裏被人玷污,傳揚開去,我那四叔還有沒有臉做人!我那好四叔,還會不會要你!”
正當他想有下一步舉動之時,只聽一道破空之聲,後背便傳來一陣劇痛,幾乎肝膽俱碎。
鄭廷棘本想回頭,眼前卻陣陣發黑,就此滑倒在地,人事不知。
看着地下不知生死的鄭廷棘,及那在雪地上漸漸漾開的鮮血,宋桃兒長舒了一口氣,心跳漸漸平穩了下來。
這一番辛苦布置,總算沒有白費。
四面埋伏的兵丁,自牆頭跳下,自門外潮湧過來。領頭的那個,當然是她的夫婿,鄭瀚玉。
鄭瀚玉大步過來,滿面焦急之情,大步上前,他握住了宋桃兒的手。
“桃兒,你可無恙?”說着,卻又忍不住輕輕埋怨,“如此托大,他又這般瘋癫,你偏生執意。”
宋桃兒望着他,含笑搖頭。
鄭廷棘始終不能落網,到底令人難以安心。
鄭瀚玉在京中布下了天羅地網,撒出去了無數耳目眼線,偏偏此人就像消失了一般。
可宋桃兒總有一種直覺,他就在京中,且不知在哪個暗處,看着自己。
或者是因為上一輩子在他手裏吃了太多的苦,他但凡靠近,她都會有察覺吧。
于是,她便向鄭瀚玉商議,定下這個引蛇出洞之計。
鄭瀚玉起初絕不肯答應,根本不願她親身涉險,然而宋桃兒卻定要如此,并說一日不将他抓到,自己便一日寝食難安,長久如此,會損傷身子及腹中胎兒。
鄭瀚玉這方勉強答應。
于是,宋桃兒有了今日觀音寺之行。
鄭瀚玉将她摟入懷中,感知着她的完好無損,那懸着的心才逐漸放了下來。
風吹過,揚起了雪花紛紛,鵝毛飛舞,為一段故事落下了帷幕。
鄭廷棘并未中箭死去,只是受了重傷,待救醒過來,卻又判了個斬立決。
他這輩子果然沒有重複上輩子的覆轍,被流放邊關,而是掉了腦袋。
鄭瀚玉于慎王謀反案居功甚偉,被上加封為一等忠靖公,賜五百戶食邑,良田三百畝。
宋桃兒也随之成了忠靖公夫人。
鄉下女兒一躍鯉魚跳龍門,成了堂堂國公夫人,在京中一時傳為佳話。
不知內情的人,只打聽得知這忠靖公是為答謝當年父親救命之恩才娶了這個姑娘,便又紛紛揣測必定夫婦不和,這國公爺怎麽不也得納個七八房小妾。這話沒傳多久,就被忠靖公府裏出來采買的小厮仆人給打了臉。且不說忠靖公為着這位夫人不惜和家中決裂,就出來之後,也不見國公爺納妾養婢。哪怕夫人身懷六甲,國公爺也是夜夜宿在正房的。
隔年六月,天氣初熱。
忠靖公府人人喜氣洋洋。
六月十三,夫人宋桃兒誕下了一對龍鳳胎,忠靖公大喜過望,替長子取名琮,次女取名蓉。
這個名字,便已是屬意這個長子就是他日後的繼承人。
果不其然,孩子百日之後,他便上了一封奏折,為兒子請封為世子。
這等事,不過都是禮部走過場。
鄭瀚玉下朝之後,回到府中,就得知宋桃兒正帶着一雙兒女在園中看景。
換了家常衣裳,走到花園,果然見宋桃兒同着孩子都在涼亭裏坐着,丫鬟奶母服侍在側。
鄭瀚玉上前,莞爾一笑:“原來你們都在這裏。”
宋桃兒正抱着女兒哄,也不起身,含笑說:“悶了好幾日,昨夜下了雨,今天園子裏涼快些,就帶孩子出來透透氣。”
她原想兩個孩子都自己喂養,奈何一起來了兩個,奶水實在不夠,只好還是請了奶母。
鄭瀚玉湊上前,看見一雙孩兒逐漸退去了新生兒那紅通通的樣子,已變得玉雪可愛,遂說道:“現下長得好了,像我鄭某的孩子。剛生下來那會兒,跟猴子似的。”
宋桃兒盯了他一眼,沒生下來的時候他高興的好像上了天,生下來了又天天叨叨,竟然還敢埋怨孩子把她占了去,太不像話了。
鄭瀚玉被她瞪了,縮了縮脖子。
打從當上了母親,桃兒是日益兇悍,常在房中訓他,哪句話說的不對付了,就連着數日不讓他在房中歇宿,把他攆到書房去。
鄭瀚玉正當年富力強時候,如何熬得住?
問她想不想,她說不想。嘴上說着不想,卻偏愛到書房裏,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招惹他。
撩撥的他狂性大發之後,又得跟她賠罪。
他怎麽不曉得,她是什麽時候變成一個小妖精的?
然而這樣的桃兒,他也愛極了。
“你瞧我買了什麽?”
鄭瀚玉想起自己今兒帶回來的東西,便叫蓮心送了上來。
宋桃兒擡頭看了一眼,是一包糕點,随口說道:“又是點心,你瞧瞧我胖的,還敢吃麽?”
自從生了孩子,身子胖了一圈,她正愁怎麽減下去,鄭瀚玉卻偏說她如今這樣子好,以往都太瘦了,還想着把她再喂胖些。鄭瀚玉淺笑:“這是成記點心鋪的金玉糕。”
金玉糕?
宋桃兒柳眉輕蹙,登時想了起來。
成記點心鋪的金玉良緣糕,王大海的事已遠的像上輩子發生過的了。
鄭瀚玉捏了捏她的手,溫言道:“我說過,按着你們的規矩來。”
看着丈夫英武的眉眼,宋桃兒心頭觸動,不由自主的也泛出了一抹溫柔的笑意。
想她重生蘇醒那會兒,何等的彷徨無措,茫然懵懂,怎能想到會有今日的甜蜜幸福?
她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
“瀚郎,謝謝你。”
沒有他,就不會有今日的宋桃兒。
鄭瀚玉劍眉輕挑,又旋即笑了。
“桃兒,也謝謝你。”
沒有她,也不會有今日的鄭瀚玉。
執手相伴,相濡以沫,是為夫妻。
作者有話要說:完結了
大家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