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紫氣東來(三)
夕陽西下,屋頂自然成了最好的觀景臺。
文家有錢,那麽大一個府邸,裏頭小橋流水一樣不差。這屋頂的瓦片還是特地從合溪運來的。那裏的土質特別,工藝也特別。造出的瓦片與琉璃瓦比,絲毫不差。瞧着外貌普通,敲擊上去卻清脆無比。雨水打在屋頂時,便十分好聽。
有許公子在,上天入地都能使得,一個小小的屋頂自然難不倒他。畢竟他可是沒了內丹還能将紀鳳來一掌轟出去的人。
聽我大贊他的英勇身姿,吃着點心的許公子表情有些不大自然。就連吃餅的速度都慢了許多。他躲了這麽多天,避而不談,終于被我從屋內床上釣出來了。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誰讓你受不住誘惑要看什麽夕陽呢。
我不動聲色,身藏功與名。
見許公子吃着點心正開心,我似是無意提起:“大凡話本中所說,妖類沒了內丹,便是沒了修為。我瞧你,也沒有變回原形。”
他轉着眼珠子,低頭又啃了口糕,就像沒聽到我的話一樣。反倒是我瞧不過去,伸手替他撣掉了一些屑子。
手下觸感柔軟微燙,這位心機頗深滿嘴胡話的許公子微微愣了一下,面上迅速紅了起來。我一笑:“瞧,果然勝過雲錦霞帔無數。”
他琢磨了一會兒:“……你是在調笑我嗎?”
我大方道:“對啊。怎麽,你話本白瞧了嗎?”
他又咬了一口點心,不說話了。我以為他是不願意搭話,暗道,又讓他将話題扯開了去,正要繼續問他內丹和誅魔劍陣的事。他卻忽然又問。
“文少爺,有過心上人嗎?”
我一愣。
他眼珠一錯不錯盯着我。眸色極淺,映着餘晖,便像是落了金光。
已經很久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了。啊,硬要說起來,倒是有過一次,那回深夜歸府,被文武昀撞了個正着,與他胡扯時,便将這三個字擡了出來。不過那純粹是應急用的,當不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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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青的模樣極為認真,大概是此情此景太好,我頭腦一熱,便道:“有的。”
話出口,才覺收不回去。
他顯然也是一愣,大約并沒有想到我會說有這個字。莫名寂靜了一會兒,他才繼續道:“哦。是怎樣的人?”
既然承認了出來,也沒什麽不能說的。只是時隔久矣,再憶起當年心情,也像隔了層雲霧飄紗,朦朦胧胧間看不真切。怪不得都說神仙當久了,便是石頭心腸,很是薄情。其實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活太久了,就很難再對什麽人什麽事動容了。就算我是個正常人,輪回臺跳了那麽多次,腦袋也不定好使嘛。
如今許青鄭重問起來。倒令人無法随意敷衍。
我想起那人清貴的模樣,形容道:“大約是,見之傾心,既而不能忘。不過他向來很得人心,喜歡他的人很多。不差我一個。”
這回便沉默了更久,久到我幾乎快忘記方才說了些什麽。
許公子才戳了戳我。小心翼翼道:“話中淺意……其實是你單相思吧。”
……
正中心腑的一刀。
我面無表情地拿過他的盤子:“沒點心了。”
許公子連忙護住,與我賠笑:“說說而已嘛。”他又道,“喜歡便主動一些。我瞧文少爺相貌風流,人又溫柔體貼,定然很招人喜歡。”
話是這麽說不錯。可總有那麽一個人,在你心中是高高在上,不敢去亵渎碰觸。便是往日能多見一兩面,就覺得可以回味許久。我既是與他在池邊偶遇,就也只能是借着去看花的名義,四處轉着,看是否還能再甚巧地碰上兩面。
大概是我表情太明顯,許公子追問道:“什麽人能得你如此高的評價。他也在這宋城?我怎麽沒瞧見過。”
我差點脫口而出他不在這裏,又怕他繼續問那在哪裏。哎呀,忘記了這條蛇就是這麽八卦的嘛。我不太願意與他談太多情愛,免得惹他動了凡心到時候入了情網,修道不成,不全賴我。
可是許青一直追問,問不到名字不罷休。
我為了堵住他口舌,只能含糊道:“都……旁人都喚他一聲容君。”
這也算不得謊話。我那回自靈池邊偷溜回宴席,不多時也瞧他過來了。問起旁的仙這位是誰,坐在隔壁的正好是威武大将軍。他正喝着酒,聞言望過去,笑了:“他呀。你若碰着,喚他一聲容君就好了。”
我眼前頓時一亮。這口氣,這是認識的語氣啊。連忙殷勤地給對方斟一杯酒。
“容君?是封號麽?往日竟不曾見過。”
威武大将軍随意道:“是啊。他喜歡安靜,不愛出門。千八百年見一回。這次,是給了西王母好大的面子。哈哈。”
我繼續又問:“哦?可知他府邸在何處。”
威武大将軍瞧了我一眼:“你問這做什麽。怎麽,帝君想與他交個朋友?”
我哈哈笑道:“容君風範非常,在下心生結交之意,也是當然的嘛。”
聞言,威武大将軍表情卻十分古怪,飲盡杯中酒,道:“若是如此,還請帝君小心了。怕你朋友交不成,打他不過。”說罷哈哈大笑。
我一愣。
又轉頭瞧那隐在女仙之後的人。
嘶,瞧着文弱得很。不會是武仙罷?
後來我也多方打聽,認識他的人似乎不多,偶然有知道一些的,只道他好像與西天菩提道人交好。我心道,啊,怪不得威武大将軍說我打他不過。菩提老道,那可是能于千軍萬馬前斬魔于劍下的厲害人物。容君既與他交好,必然時常切磋,仙術不在話下。
西天太遠,菩提道人的住處更是偏遠。尋常根本碰不到。想我當年,為了能多多遇見容君,也是費盡了苦心。偏他出門從來都很突然,我插了好多眼線,才能知曉一二。
“帝君帝君,君上他去聽觀音講經啦!”
我一口熱茶噴了出來,連它如何稱呼都沒在意,一把抓住翠鳥的小翅膀,喜道:“當真?”
它尖叫道:“你抓死我啦!”
我連忙松手。
翠鳥這才化作孩童模樣,圓不溜秋地瞪着我,氣呼呼的。
“莫氣莫氣。”我取了蓮芯糖哄他,“他去了幾日了。是不是在南海?”
“剛到沒多久。我也是聽丹紅說的。這經得有個七八日罷。”
丹紅是翠鳥的朋友,一直随侍在南海。她說的,定然錯不了。我欣喜地撸了把他的腦袋,恨不得親上一口,起身就走:“乖。阿筝,我出去一趟。你帶翠鳥随便逛。架上的盒中有糖,若想吃随便拿。”
一道金光落下,阿筝恭敬地應了一聲。
“那才是我見他第三次。”
雖然過程被我改的面目全非,最後這句話是實話就夠了。
“哦哦。你與他搭話了麽?”許公子連連點頭,湊得我更近了些。我無語地看着他。他果然十分八卦。就着逐漸降下的夜幕,眼睛賊亮。
咳。我故作自然道:“那是當然。我是誰啊。本少爺出馬能有失手的時候?”
許青瞧着我:“那你拼命扇風幹什麽……”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兇狠道:“熱不行嗎!”
“……你繼續。”
哼。
“沒興致了。”
許青睨我一眼:“不會是費盡心思與人交了朋友,還處處小心。結果一腔春心付東流。人家不過當你是萬千朋友中的一個罷。”
我:“……”實話真的還蠻讨厭的。
“你這種山裏來的土蛇懂什麽。”我諄諄教導,“這叫赤子之心懂麽?”
別老是情啊愛的,太俗氣了。
許青冷笑了一聲。
結果坐在屋頂上吹了半天風,夕陽也沒好好看,星星都出來了。我還被迫回顧了一段自己沒什麽臉面拿出來吹噓的追求失敗史。忽然就覺得很虧,費解道:“我和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看風景。”
“太陽都下山了。”
許公子涼涼道:“不能看星星?”
“……”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總感覺許公子忽然之間心情就不大好。我歪着腦袋捅了捅他:“暧。”
他端端正正坐着,拿眼白瞧我。
我笑道:“你不會是吃醋罷?”
他修長的脖子一伸:“醋啊。不行嗎?”
我扇子一落。他伸手替我撈住了。還到我手中。
“……你喜歡我啊?”
他梗着脖子:“喜歡啊!不行嗎!”
……這麽正大光明。我還以為對方怎麽說也得否認一下。
我又不是一個傻子,活了這麽久,不開竅便是木頭。連日相處,總歸是能咂巴出一些味道來。就是因為太開竅,現在才從天上跳了下來。
只是不大願意相信。
畢竟一見鐘情這種事,放在謝容身上合适,放在我這庸才身上,怎麽都不大可能罷。難道是這蛇有初見的依戀情節?
我斟酌了一會兒,說:“妖和人在一起,沒什麽好下場的。”
“我不在乎。不行嗎?”
三句不行。
倒是十分斬釘截鐵。
我沉默了很大一會兒,他倒是笑了。
明明夕陽已經落下,偏還能被他笑出點仿佛雲錦霞帔的紅暈來。
“我不像你。連句喜歡也不敢說。”他看着我,明明白白道,“難道你要與那位仙君一樣。最後變成豬嗎?”
語氣不大善良。須須還飛在我臉上……
眼睛卻還是賊亮。像有一團金色的火。
我忽然間就想起了謝容。
從沒這麽清晰過地念起過他。
作者有話要說:
捂着嘴不出聲。
每天和存稿賽跑。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