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紫氣東來(四)
謝容于我,是多年來捧在心間的一個不算秘密的秘密,藏在衆多案牍後頭,不大入流,連我自己也丢之腦後,很少翻出來。
初次見他是在西王母一場宴席上。我偷偷溜出去看那栽在靈池的花,這裏不大有人來,又因為不是重要的地方,也沒什麽守衛。是故本君大搖大擺走進來時,壓根沒想到有人先我一步已經站在那裏。
天上的仙靈,大多很好看。比如青帝手下的茂陵仙子,天帝就成天想着弄她上來喝點小酒唠唠嗑。但在我看來,都不如眼前這位。
其實光論外貌,謝容一定算不上最好看。可他偏偏就長得賞心悅目。眼睛鼻子,無一不處令人心悅。大概是我眼睛都像拔下來貼在人家身上,眼前這位仙僚終于開口了:“你是何人。”
啊。他的聲音果然如我想象的一樣好聽。
本君還沉浸在對美色的陶醉之中,壓根沒注意到他稍硬的口氣。待察覺對方不善的視線,這才驚醒。連忙道:“在下文昌。不知仙友先行在此,冒犯了。”
他哦了一聲。
當時我還不知道謝容的名字,因為他聽過我自報家門後,便不理我了。
我有些尴尬。
被人無視這種情況,實在不多見。
我走過去,試圖與他再行攀談:“仙友也是來參加西王母……”
卻不料他噓了一聲:“別吵。”
我順着他的視線過去,頓時閉了嘴。池中水霧缭缭,我要看的那朵花,正在開放,寂靜的空間中,只聞得悉悉索索的聲音,是花瓣在舒展。它的顏色很特別,最外一層如同濃墨,而後每綻一層便淡一些,待它開透,露出裏頭淺淺翠色的花蕊,我才曉得,外面那層非是墨色,而是青到了極致。
“它不愛吵鬧。”謝容淡淡道,“一個不高興,或許就不開了。”
我啞然。
花還能開一半就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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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開了後呢?等高興了再開?”
謝容看了我一眼,我自恃是個老人家,偏偏被那随意一眼撩到心頭亂跳。
“不開,就要再過五百年才開。錯過,便沒有了。”謝容看過了花開,倒沒有似愛花之人一樣留連不去。“所以才叫過時不候。”
我見他要走,緊緊跟上。忙着問他:“仙友對此花很了解?”
說話間,不忘再看它一眼。繁複的花朵靜靜盛開在那裏。好像根本不關心是否有人在乎它。
他淡淡嗯了一聲:“尚可。”
待行了一段路,宴上觥籌交錯聲隐隐傳來,我卻還沒問到他叫什麽。可冒冒然與人攀談,似乎也很失禮數。識趣些的,早在離開靈池時,就各走各的道了。說也奇怪,我這個人,在同僚中,雖然算混得開的,但也并非很主動那種。
怎麽今天見着個陌生人,竟追着不放。
我正胡思亂想。忽覺前頭有人停了下來。
他微微側身看我:“文昌,你要跟我到幾時?”
似笑非笑,眼中像有金色的光點在跳耀。
我猛然從沉思中拔出身來。對上那雙淺金色的眼眸,一時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到底是文昌,還是文家少爺。面前的人到底是謝容,還是蛇妖。
“我有心上人了。”
我聽見自己堅定無比道。
面前的人倒也不詫異,眼中反而流露出些微興趣來。
“即便只是單相思?”
我嘆了口氣:“叫都叫相思,雖然是單,又豈是随便變心就能作數的。”
許青扶住我肩膀,認真道:“你可知,我也十分好看。”
這是當然的。
他又道:“我不像他。我初見便是你。喜歡的是你。往後心裏也是你。你若是喜歡我,我們就能一直在一起。你與那位不知道在何處的心上人,能有好結果嗎?若是有,你何必坐在屋頂吹冷風。”
我委婉地提醒他:“那什麽,我和你也是沒有好結果的。”
他蠻橫道:“聽不見。”
我頓時沉默了。
許公子道:“怎麽,你不相信我麽?”
“我只是想不明白,你為何會對我瞧上眼。”
“我也想不明白。”他忽然嘆了口氣,似乎有些挫敗,自言自語道,“我要是想的明白,就不會在這裏了。”
這句話說得不錯,我很是贊同:“情之一字最是難解。”
他看着我:“別想轉移話題。”
“……”我默默看着許青與往日截然不同的風格,忽然聞到一股香味。是淡淡的酒香。先前一直沒留意,這會兒倒是濃郁了。難道……
忽然想到一件事,我抓過他手中的糕餅,咬了一口一嘗。
……果然裏頭摻了酒。
好罷。
怪不得今日如此咄咄逼人。
原來是醉了!
我頓時哭笑不得。
卻忽然心念一動。醉了,豈非是很難說話,也很好說話的。
許青道:“怎麽,你果然又想裝糊塗了?”
我怔怔瞧着他。忽然就想起他那萬道金光來。天下間能用誅魔劍陣的人,別說不多,就我知道的,也就兩個。天底下會有這麽巧的事麽。我心中湧起一個奇特的念頭,這個念頭在我心頭盤桓很久了。只是我一直忽略了它,不去多想。
“你到底是誰?”我問他。
許青翹起嘴角:“小半仙能掐會算,不會親自算上一卦?”
我也笑:“你上一回找我算卦,說把命給我。如今再算一卦。還有什麽好給?”
他靜靜瞧着我,溫和道:“你想要什麽?”
我搖搖頭,嘆了口氣:“我什麽也不要。因為我知道,一個滿嘴謊言,處處騙我的人,說的話必然也是假的。既然是假的,那麽無論與我做什麽約定,都是不算數的。”
許青斂下神色,不說話了。
話已經攤到這裏,就像走到山的盡頭,要麽是無處可走,要麽是柳暗花明。橫豎是伸脖子一刀。我已經伸過脖子了,不怕再伸一次。許青良久沒有作聲。我雖表面鎮定,心底卻忐忑得不行。手中不自覺握緊了一塊瓦片。要是猜錯了,我就給自己拍上一磚頭,明天再起來推說失憶不記得了。
家仆在下面提着燈籠,文一大概四處轉着在找我。
只是這屋頂夠高。
我能一覽無餘,他們卻是瞧不見我的。
我在那忐忑了許久,幾乎快要灰心。冷風一吹,腦子清醒後,就開始後悔自己的莽撞。醉的人或許不是許青,而是我。把他人比作故人,豈非是踐踏了別人的心意。莫非因為他也會使誅魔劍法,因為他說喜歡我,我就貪心的覺得,他就是謝容?這實在不是君子所為……
“不是我騙你。是我在這裏,你自己卻不肯相信。”
就在我腦海中給自己貼上薄情寡義四個大字時,夜風悠悠送來這句話。我一時沒能回過神來。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要麽就是不懂他這每個字的意思。
許公子還是許公子,初見時清清爽爽的模樣,就是瞧着我的眼神中,帶了那麽一絲捉摸不定的意味。
他說:“如果我說,你與我好,不會對不起你心上人呢?”
随後很無奈地嘀咕了一句。
“真不知道被拒絕後,是該開心,還是不開心。”
喜歡便得主動些。是許青後來學到的道理。他想,這個人既然瞧着他的眼神閃閃發亮,又肯與他共放合祝燈,就是喜歡他的意思了。可一時腦熱借着酒勁說些不時宜的話,卻被堅定地回決了,還懷疑起來。可見這凡人的道理,有時也是行不通的。瞧着簡單,做來複雜,比辯經都難。也可能是他們雖然活得久,卻久成了朽木磐石。生搬硬套效仿起來,實在不容易。
巨大的喜悅像東海的水一樣把我淹了個徹底。我也顧不上合不合邏輯,本來就所剩無己的修養早丢到了蠻荒之地。剛才的忐忑和後悔是什麽,已經全部想不起來了,只知道抓住對方衣袖:“你……”
你了半天。
也蹦不出半個字來。
許青微微一嘆:“你果然還是老樣子。遑論說不出喜歡,連名字也叫不出口。是你不願意,還是不敢。你唔……”
這種時候,還啰嗦什麽。
我想我早就該讓他明白,作為一個果敢的真男人,本君向來是行動至上的。當年能聽到一些消息就跑得小腳貼在屁股上。如今還不敢親上一親麽?
他顯然對我的作風有所誤會。
我肖想他,自然已經很久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文少爺:自己DISS自己有意思嗎?
許公子:有意思啊( ^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