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星宿列張(一)

說走,卻也馬上走不了。光這裏的十來間店一家家交待下去,就得花個三五日。但這不打緊,皇帝半個多月都等了,還會差這幾天?我就站在廊下,看他面露得色,喜氣洋洋,指揮着管家四處搬東西。

“站住。”我把家丁叫住,指着他手中的紅木箱,“幹什麽呢?”

“回二公子。趁這些日天好,把東西搬出來曬曬。”家丁乖巧道,“得曬透了再收起來,就不容易起黴。”

一衆人忙忙碌碌,連庫房裏不知道什麽時候的卷畫都取了出來,攤在外頭。

我忍不住道:“瞎忙活什麽,你哪只眼睛見它長毛了嗎?”

這麽多年了我也沒見它黴過。

“現在不長。說不定以後就要長了。為了讓它以後不長,還是曬曬的好。”

家丁沒回話呢,我背後就傳來一個帶着笑意的聲音。一衆人放下手中東西,叫了聲朱公子。

朱明軒揮揮手:“繼續去忙吧。大家辛苦。”

我沉着臉,表情說不上好看。

皇帝拿扇子輕輕敲了我一下:“哎,二公子,你站着不累嗎?那邊備了點心,不如與朕喝上兩杯,殺上一盤棋?”

我沉住氣:“朱公子在文府好一番折騰,可問過大哥的意思了麽?”

他立馬道:“當然啊。武昀覺得朕此舉很是未雨綢缪,大為欣賞。”

他是腦子壞了吧?

“你想啊。”朱明軒笑意不減,“之前家具不長毛,是因為常有人活動。接下來若沒人住,可不得受陰濕潮氣?就算有管家看着,他年紀也大了,提前替他做些事,好減輕他負擔,有什麽不好。”

“……”我看着他,“誰說沒人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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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住?”

“我不能住?”

朱明軒嘶了一聲:“二公子若不随武昀一道走,便不用曬了。”

這話什麽意思!嫌我多事?

我瞪大了眼睛:“我偏走!”

皇帝一臉惋惜,攤開手:“那不曬也成。發黴了別怪朕沒事先提醒你。畢竟這長久擱置不用的東西腐朽變壞,朕可是見多了。宮中那麽多殿,殿中那麽多無人理睬的器具,連人都能腐爛,何況是死物呢。”

我眯起眼睛:“聖上還真當這是自己家。”來回折騰。

“過獎。”紫薇這個不要臉的,居然大言不慚承認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二公子就算二,也是朕的子民嘛。”

行。

這個腔調可以的。

我撐着下巴靠在欄邊昏昏欲睡,耳邊是朱明軒一下午沒停過的絮絮叨叨。自大哥從鋪中回來,他就硬生生拉了我們兩個人,非說要把酒言歡,對月高歌。

可惜天氣不給力,今晚無星無月,只有夜風飒飒。

皇帝吐了好一陣的苦水,從不受寵的皇子,一步步爬到如今高位,個中心酸,只有他自己曉得。紫薇星落到凡間,當然就是當今天子。就算慘,也是比較慘的天子。有的人就是這樣,生來貴命,想當尋常人也當不了。

不過,不論是天上地下,還是哪朝哪代,皇帝都不是好當的。他要不經歷刺殺□□,杯酒釋權,衆叛親離,簡直都不能說當過皇帝。

他正滔滔不絕,大概是因為終于能把文武昀給忽悠走了,此刻神采飛揚。瞧得我直皺眉。紫薇隐于宮中,從不露臉,只聽說他是極其威嚴的,連天帝見了他,都得克制一下自己的脾氣。原來解放天性後是個話唠?

大概是我許久沒有說話,朱明軒看我一眼,笑着和文武昀道:“許公子走了後,二公子魂不守舍,想來是飽受相思之苦。”

文武昀皺了下眉:“聖上,慎言。”

朱明軒略有些驚訝。大概是覺得,我和謝容這樣明顯的關系了,文武昀還不願意承認。小皇帝神情中有些失望:“你之前從不叫朕聖上。”

我心道,那你就別管自己叫朕。

思量起不日将要離開宋城,此後不論生死,大約無緣回來了。乍然要離開這住了十八年的地方,心中還是有些感慨的。從前在天上住了這麽久,也沒嘗過離別之苦。或許是因為成天飛來跑去,四處皆可為家的緣故。

“大哥。”我忽然想起一事,“你和舅舅如何說的,幾時去接爹他們回來?”

文家老爺夫人還在合溪樂呵呢,別忽然回家發現一個人都沒有。怎麽說也就兩個兒子,沒半個孫兒子嗣,不得急死。

文武昀淡定道:“我已書信一封,派人送往合溪,信中聊表說了些近況。舅舅見信,會替我妥善安置他們。”

聞言,我不住回頭看他。

此話雖無錯,怎麽聽着這麽奇怪。

雕花欄杆上落了只藍尾雀,是宋城本地不大見的禽鳥,它只歇了一會,便振翅離去了。朱明軒先前拿點心逗它,此刻見它頭也不回離去,不禁道:“長了翅膀的到底動作快。想飛就飛,圈也圈不住。”

他又說:“朕聽聞南山有仙人,可一日行千裏,發須皆如雪,容顏卻不老。不知道是真還是假。”

文武昀不答。

朱明軒就轉過來問我:“二公子,你覺得呢?”

我倚在一邊,手中轉着扇子:“聖上見過這樣的人嗎?”

“沒有。”

“那聖上周圍的人,見過這樣的人嗎?”

皇帝想了想:“也沒有。”

“這不就行了。”我握住扇子,道,“既然聖上不曾親眼所見,也未見身邊親信的人親眼所見。道聽途說之言,怎麽能信以為真。”

朱明軒唔了一聲:“你說這世上,是否當真無神人。”

我摸着良心:“聖上覺得有就是有,覺得沒有,那就是沒有。”

“哦?”朱明軒笑道,“朕如此厲害?”

那當然。信則有不信則無。反正你活着也不會見到半個的。啊,現下坐着的這兩個不算,只能算是人。你自己也不算,也只是人。仙麽,本來就很難說。說不準下輩子是只畜生呢。

朱明軒坐了大半夜,到底是禁不住睡意,起身去睡。文武昀尚精神,只說要再坐會,皇帝就随他去了。我看他自斟自飲,眉間帶着愁緒,脫口道:“你要是真不願意,又何必答應他去摻和朱家的事。”

“有些事,做不做是一種決定,而不是情不情願。”文武昀道,“只有孩子才講情願。你是孩子嗎?你不是。所以你該長大了。”

我竟然無話可說。

本君大你百年有餘,當着本君的面說我是孩子,武曲,你以後會後悔的。

他飲了杯酒,出了會神,忽而道:“景昌。”

我不及回神:“什麽?”

文武昀平淡道:“宋城百姓既稱你是小半仙,不如你也替我算一卦。看此去京城,将會如何?”

我一噎:“你不是向來覺得我在胡鬧?”

“我是這樣覺得。可他們這樣說,總有說的道理。”文武昀面上帶了淡淡的笑意,“你出手幫助過的人,總不會胡說。”

我心道,出手幫過的人?

真是不好意思坦白,我出手相助皆有所求,豈是一金二銀就能衡量的。懷中的泥偶緊緊貼着裏衣,被體溫捂得有些暖。這麽多卦,最後不就是得了這麽一個東西麽。

目光所視是夜空。

百餘年前,文武昀或許曾站在天門外,低頭俯視塵間。世間生老病死、喜怒哀樂,與神無關。如今卻如再平常不過的生命一般仰望着虛無。人都是只有擁有僅有的東西時,才能切身體會它的可貴。

我順着文武昀的視線看過去:“無星無月,算什麽?還不如早些回去睡大覺。”

文武昀卻回頭看我:“封象難道不是在心中?”

“哈,大哥,若當真如此,弟弟我豈非是神仙了。”

“若非如此,我想不到你為何對我要去京城一事,百不情願。”

我辯解道:“自然因為這并非尋常家長裏短。”弄個不好,就是會掉腦袋的。固然他心中大義乃是天性,為了這種事犯險卻不值得。

“我倒是頭一回見你這樣情急。”

我根本沒料到他沉默半天會抛出這麽一句話來。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文武昀神情柔和了一些,他微微沉思,語句中帶着對過往的回憶:“我還記得在學堂念書時,領我回去的家丁說母親添了個兒子。我急着回去看你。你被奶娘抱在懷中,不哭也不笑,瞧着頗為老成,不大像是一個呱呱墜地的孩子。”

啊,我有些尴尬,伸手摸了下鼻子:“我不記得。”

文武昀不在意,今晚他似乎格外有興致聊些陳年舊事。

“奶娘說你氣度非凡,說不準是貴人轉世。先開始我也信了。結果你越長大越皮。與一般纨绔子弟無異。瞧着什麽都不在乎,不上心。”

“倒是這一回,竟能瞧見你真情實意的一面。”

“……我一直挺真心的。”

文武昀送了我一個眼神:“是啊,真心花我的錢。”

我不說話了。

文大少爺嘆口氣,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只說了兩個字:“成吧。”

然後就走了。

我一個人站在亭中,夜風灌進袖袍,琢磨了半天,也不明白他那句成吧,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烏雲将夜空遮得不露一絲一毫。但即便是璀璨的星河鋪在我眼前,紫薇與武曲兩顆星一旦相遇,我便什麽也看不清了。身處漩渦中心的人,總是覺得風平浪靜,不知周圍是如何波濤洶湧的。

我一直在等着他們兩星交彙,看命運既定的時刻,到底會發生什麽。是否能給個明明白白,将那些我們看不清的畫卷鋪展開來。

但那一刻真的到來時,卻又忽然不大想看。

于仙而言,生命不過是彈指一瞬,一個輪回,一個終點和新的起點。即便仙靈消散于天地,也算不上真正的消亡。我向來覺得對他們來說,是談不了人情世故的,因為他們活得實在太久,見的太多,穩如老狗。凡人的彎彎繞繞,他們無心計較,任其來去。

凡人實在脆弱,同僚多心存憐惜。然後就栽在這上頭。

原來呆在人間十八年,終于還是将我那顆鐵石心腸,磨得七零八落了一些。

我掏出那個泥偶。它神情嚴肅。或許是因為上頭有謝容的仙力,就算他此刻不在我身邊,我卻總覺得他沒有走一樣。伸手摸了一摸,還是忍不住自言自語,就像與他在說話:“謝容,你說,這世間未知的事,會是我們想看的那樣,還是不想看的那樣?”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來把這收了,那攤開,這裏別放。

文昌:當家主母。

皇帝: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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