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星宿列張(五)
我仿佛見了鬼:“紀鳳來?”
他笑吟吟回話:“文公子安好。”
看上去頗為自得,一點也沒有身為逃犯的自覺。
多日不見,我還當他死了。
紀先生還是那個紀先生,氣色看上去卻好了很多,面色比較紅潤,不再慘白慘白,氣也順了,沒有三句不到就咳得整個人佝偻起來。
文一見我親手掐出一張紙片來時就呆木了,現在見到紀鳳來,整個人都抖成了篩糠小雞。“紀紀紀紀紀紀……”他拼命拽我衣袖。咬了自己一口,才說順了句子,“少爺,是那個紀紀紀紀紀……”
紀鳳來好心替他接下去:“是紀,不是紀紀紀紀紀。”
“不錯。”他點點頭,“是我呀,小文兄弟。”
紀鳳來随後看我,笑道:“文公子口味獨特,膽子這麽小的人,也敢帶在身邊。倒也不怕關鍵時候不頂事。”
“他平時膽子大。也就是見着兇面獠牙的人時,才會不大待見。”
“兇面獠牙。”紀鳳來沉吟了一下,摸了下自己的臉,“文公子是說在下?”
這種懂得自我反省的精神,我挺贊賞的。
紀鳳來往前一步。
我護着文一小小退了一步。
地上的薄紙片呼地一下起了火,很快燒成了灰燼。
如此一來,我難道還看不清這是誰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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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由得道:“你膽子倒大。還敢來自投羅網。”
他詫異道:“難道你以為我之前是逃走了?”
我反問:“難道不是?”
“當然是。”紀鳳來笑眯眯承認了,“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又不蠢。”
我一口血差點沒氣出來。那你說什麽廢話!
“都說了故友相見,何必搞得這麽劍拔弩張。”紀鳳來施施然負着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抖成篩子的文一,“你放心,若我想對二位做什麽,實在不必讓你們多活這麽好幾口氣。”
……這話說得真狂妄。
我冷靜道:“那麽紀先生此來,是為什麽呢?難道是先前的仇沒有報幹淨,回過頭還想再取些人命。”
“啊。這倒不是。”他笑了笑,“紀鳳來的仇,已經報完了。現在輪到我要我的東西。實不相瞞,這件事,還得請文公子幫個小忙。”
“你一介邪魔歪道,我能有什麽忙可幫。”
話是這樣說,我心中卻打了個突。實在是紀鳳來的模樣太不正常了,簡直是眼角含春唇角帶蜜,整個人像是浸在蜜糖中一樣的春花開盡。
這個人莫不是在思春吧!
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會思春?我寒毛都豎了起來,簡直是可怕。
“邪魔歪道。”
他重複了一遍我說的四個字,哈哈大笑,良久止住笑聲,面色泛寒,嘴角仍有笑意,眼中卻辣如毒刀了。
“不錯。我是邪魔歪道。那又怎麽樣。”紀鳳來哼了一聲,“廢話少說。”
說着五指一伸便要來罩我。
“這次沒有你的謝容,我看誰來幫你。”
我原想跑,聞言卻心中一動,他如何知道許青即是謝容?
就這麽一耽擱,就見風雲色變,樹葉飒飒作響,頭頂像有千斤頂強壓下來,令人動彈不得。與他相比,我确實想跑也跑不了。這回果真無人救我。我倒不擔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妨随他一去探個究竟。
而後眼前便是一陣黑暗。
是胸口的燙意将我弄醒的。明明周身很清涼,心口卻火燒火僚似的,令人睡夢之中也不得安寧。我到底還是坐了起來。周圍十分暗,耳邊傳來滴水的聲音,身下是潮濕的岩石,一時之間有些懵。
文一應該是和我一起的,我卻沒有見到他。四處找了一遍無人,喊了兩聲,也無人回應。
奇怪。看這個環境,這裏是一處岩洞,我摸索着岩壁,上面都是水汽。我還記得昏迷前的事,見了紀鳳來。是他把我弄到這兒來的?
外頭是芳草萋萋,我身處的這個岩洞旁是一條水帶,正從上頭嘩嘩傾洩下來,小傻子一樣一頭沖進深潭之中。四周皆是山壁,此處雖有鳥語花香,卻是個腹地。怕是只有鳥才能飛出去。
正四處打量。就聽旁邊一道聲音:“如何?”
我扭頭看去,紀鳳來撥開一處藤蔓,施施然而來。他換了一件黑色的衣裳,袖口繡了金,還挺富貴。好端端說話的時候,其實算得上英俊潇灑,尤其是沒了病氣。我打量了他一番,先不回答他的問題:“紀先生這一陣過得不錯。瞧着病也好了幾分。”
他哈哈一笑,眉目間沒了瑟縮的神氣:“人逢喜事精神爽。也是托了許公子的福。”說着他眨眨眼,“畢竟有千年修行的內丹嘛。”
我臉色一冷。
紀鳳來好整以待地打量着我:“哦,看文公子的模樣,大概是知道內丹之說純屬胡扯。許公子不是你想象中的小青蛇了。”
“我知道有什麽稀奇。”我微笑道,“他整個人都是我的,管他姓許還是姓謝,始終都只是他這個人。”
紀鳳來很有興趣地哦了一聲。
“倒是紀先生,知道的不少啊。”
“好說。好說。”紀鳳來伸出食指,沖我謹慎地比劃,“大概,比文公子多知道那麽,一點點?啊,差不多這樣。”
“既然紀先生比我多知道一點點。”我也沖他比劃了一下,“又有何事需要勞我幫忙呢?我可是比你少知道那麽一點點。”
“別那麽生氣。或許你會發現,少知道那麽一點點,是幸福的事。”
幾步并不遠,說話間,紀鳳來已經站到了我旁邊,我倒不怕他害我,怎麽說也是千年王八萬年龜,沒那麽容易挂。此刻冷冷看他,他不以為意,只是伸手朝我肩上撣了撣。我一讓,才發現他在撣一塊青苔皮。可能是在洞內時蹭到的。
“無知者無畏。無畏者無知。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又談何幸福?”
“哦。”
紀鳳來接着就笑得有些冷了。
“那麽你們看着別人無知的時候,豈非也是這樣好言相勸的?”
胡說八道。誰會像你一樣,借知者名義,玩弄他人。
我剛想這樣斥責他。心口卻忽然一緊,反駁不出來。因為我想到一個人,一個他求而不得,乃至四處托人相問的人。但是這個人,和紀鳳來能有幾銀幾兩的關系?他們應該是一絲關系都沒有的。
這樣一想,我回答地就有些謹慎。
“你到底要說什麽?”
“說什麽?文公子要說什麽?”紀鳳來反問我,“怎麽,不敢開口了?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了?不好意思說別人了罷?”
我輕斥一聲:“胡言亂語。我問你,這裏還有沒有別人?”
“你想說誰?”
他不說誰,我當然也不想開口自亂陣腳。
紀鳳來道:“你先前不是很英勇,能掐會算,那你怎麽不算算,你的好大哥和好皇帝現在是不是在這裏?啊我忘記說,這裏也很大,要藏兩個人,還是綽綽有餘的。”
他這樣說,豈非就承認了我擔心的事。
“你把他們怎樣了。”
“你放心。暫且還沒怎麽樣。具體要怎樣,還得看你怎麽樣。”
他怎樣來怎樣去,繞得人頭暈。這個人有毒吧,能不能好好說話。
紀鳳來見我真的發怒,忽然轉了個話題:“那麽文公子,你有沒有興趣和我談一筆生意。”
我硬邦邦道:“有拒絕的權利?”
他回答得幹脆利落:“沒有。”
我面無表情:“這不就完了。”
紀鳳來眼睛都彎了起來:“果然是聰明人。”
呵。
你爺爺我,豈非是天下第一聰明的人。
“不過我有個要求。”
紀鳳來沒有料到,他本來轉身準備走,聞言詫異地看我。
我道:“這筆生意。你提一句,我提一句。這才公平。”
“你和我談公平?”紀鳳來眯起眼睛,将我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我任由他看,大大方方讓他看,毫不狷介讓他看。
不錯。我眉一挑:“答不答應随你。反正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你當我是個怕死的人嗎?你既然知道的那麽多,顯然也曉得,不論是我,還是文武昀,亦或是小皇帝。歲月之中,早已體驗過無數生死了罷。”
“可是你不一樣。”我緊緊盯着他,嘴角露出笑意,“你一個本該死了的人,硬生生爬回世間,難道不是因為還有所求?甚至還是一個沒有我得不到的求。我們之間,誰更怕一些,難道不是一清二楚。”
……
紀鳳來眼中浮浮沉沉,過得許久,才意味深長地笑了,而後将方才那句話又重複了一遍。“你果然是個聰明人。”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箱和小寶貝們問好,困到标點符號也不認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