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菩提無憂(三)

此話有如一聲炸雷,在我腦中轟轟作響。

菩提道人九百年前便已前往蠻荒之境鎮壓魔氣。

他的俗塵名號是謝容。

那麽。

我記得的謝容是誰?

與我相伴了幾百年的謝容是誰?

在凡間同我一道放燈的,說等我回去的謝容,又是誰?

“你是說你同菩提子交好的事。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啦。”翠鳥一下沒了桎梏,撲騰着翅膀停在我肩頭,啄了啄我的鬓發。“這九百年來,他一直在蠻荒之境不曾歸來。帝君你又時睡時醒,在殿內養傷。如何見到他?”

我……養傷?

我不是一直在下界麽?

除卻掐自己尚有痛感,我只覺得這仿佛是天下一出大戲,所有人都曉得往後一頁翻去該怎麽走,只有我停留在書冊前一頁,惶惶然覺得自己是對的。

可若我所記皆是假,焉知翠鳥所說是真是假?或許我亦是假的,只有文景昌才是真的。文家二少爺沉迷算卦,得了失心瘋,也不無可能。

也許,這世上原本就只有文景昌,而沒有文昌。真假在腦中交替出現,令我有些迷茫起來。茫然之餘,面上卻一痛,原來是被翠鳥啄了一記。

“糊塗。”他頗有些生氣,“凡間一趟,把腦子越去越傻了?”

我傻傻道:“你也知道我去了凡間?”

翠鳥看我半天,忽然一嘆,從我肩頭跳下,化作一身綠衣。原來是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眉間一點朱紅,同在南海侍奉觀音的丹紅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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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君原該最掌三界之事,如今卻似失了魂。既然如此,不妨自己來看個清楚。”男童面容雖稚嫩,神情卻有如大人一般,十分老成地嘆了口氣,“早在天權星君回來時,觀音便料到帝君這一出了。”

我怔怔看着他,忽道:“你要我去翻仙靈簿?”

他反問我:“不然呢?”

遠處流雲缥缈,隐約有人騎鶴而過。這一切的風景,是我看了許許多多年的模樣。

“我不看。”我握着掌心,低頭沉聲道,“我要親自去問他。”

随着腦中逐漸清明,我腦中雲霧漸散,隐約間有些想起來。也知道哪裏奇怪。不對勁的地方其實有許多,只是我一直沒有往深入去想。

我對謝容的記憶,僅僅限于見到他的時候。每見他一回,便想起來些許。如今想來,我自己記得的這些,是否便是全部呢?我記得的,不記得的,甚至是記錯的,都要他親口告訴我。

翠鳥一呆,而後撲騰起胳膊,察覺沒那麽靈活,才想起來自己現在不是一只鳥,而是一個人。他作人形時,總是沒有當鳥時靈便的。“你要去找他?”

“你告訴我這件事,我若不親自去弄個明白,豈非對不住你特地跑這一趟。”

“我,我可沒有……是你硬要逼我告訴你的。”男童支支吾吾,卻在我目光下漸漸紅了耳朵,再難以說下去。他心一橫,道,“怎麽啦,反正我又沒騙你。”

是啊。我嘆了口氣。倒情願你騙我。

“誰叫你來的?”

“能有誰叫我。我自己來的。”他嘟囔着,慢慢紅了眼眶,“你向來是最聰明的,我見不得旁人拿你當傻子一樣耍。你倒好,自己忘了個一幹二淨,仿佛全天下都是對你好的。就我替你擔心……”

我道:“你說這話,想來是所有人都知道,就我不曉得了。”

翠鳥往後一仰,坐在白玉欄杆上,晃着兩條短腿:“倒也不是。菩提子向來不愛出風頭,又不善言辭,離開這麽久,若非見着你,怕是也難提起他。”

我撸了把翠鳥的腦袋,他尖叫了一聲,便化作了原型,在我面前叽叽喳喳一直叫。他若不是在屋檐躲我,猶豫不決,決不會叫我察覺他的藏身之處。

“好。多謝你告訴我謝容所在。”我這便下定了決心,要先去尋他一尋。

翠鳥瞪大眼睛:“你當真要去。”

這話便問得可笑了。難道還能有假?

他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從自己身上拔下一根尾羽來:“我既然來找你,就知道此行肯定是攔不住你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此物贈你。蠻荒之境多邪晦,留着這根尾羽,尚能護你一二。”

那地方是什麽鬼樣我多有耳聞,此刻不和他客氣,只道了聲謝,就迫不及待算了算方位,朝西北飛身而去。

偌大的府邸之中,便只剩下雕玉白欄上一只翠綠色的鳥。它在上頭蹦噠了幾下,忽然身形拔長,化作一只仙鶴的模樣,吐出一團綠色來。

那團綠色氣急敗壞地拼命撞它,白鶴不為所動,只道:“你速速将此事回報。承帝令,已将菩提子一事告之文昌帝君,他已前往蠻荒之境。”

那團綠色怒道:“我才不說。”

“你不說可以,沒人逼你。只是天帝終究是有心救護帝君的。若因你一時置氣,壞了天帝大事。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

那團綠光噎了半天,終究氣呼呼地飛遠了。

關于蠻荒之境,有許多種說法。有說它不屬于三界任意一處,有說它是被神舍棄的地方,故而草木不生。最常見的一種說法,大約是開天辟地時,此處的混沌之氣未分化完全,最初的仙魔從此地而生,大戰了好多年月。為仙一派勝者,往九重天而去。為魔者敗退,經由此地往魔界遁逃。故而此地充滿着怨念與邪性,長久以來,一直被往屆天帝視為眼中釘。

我一到此地,就覺得渾身不适。

天空是紅色的,像火燒了幾日幾夜不曾停歇。地表焦黑一片,數萬年也沒有令它恢複該有的生機,倒是滋生出一些古怪的枝桠。

我擰着眉頭,在絲縷黑霧中負手穿行,将竊竊私語抛在腦後。

“嘿嘿,又來一股熟悉的味道。”

“看他,是不是和天上那些人特別像?”

“我們抓住他吧。”

“無知妄靈。”

我冷哼一聲,随手一抓,便将那縷試圖纏住我的黑霧給握在手心,捏了個粉碎。只聽一聲慘叫,世界便安靜無聲。剎那間,在我身側游蕩的黑霧散了個一幹二淨,瞬時縮回了地下樹中。

蠻荒之境十分大,在這找一個人,無吝于大海淘針。我用神識搜尋了一遍,愣是找不到相似的神念。心下一思量,一跺腳,硬生生噔出一個暗靈來。

它大約完全沒料到自己會被我從地下揪出來,還有些發愣。要跑,卻被我一腳踩住。暗靈雖無形體,但我踩它之力,亦非實體。眼下它屁股被我墊在腳底,受清靈之氣侵蝕,燙地叫了起來。

我問他:“有一位謝容仙君在這裏。你可知他具體在何處。”

“這裏連妖魔也不來,哪有什麽仙君。”

我面無表情道:“妖魔也不來?那你是什麽?”說着腳下用了幾分力,“你若指條好路,我便饒你一次。若不然……”

它頓時連連慘叫起來,顯然被我碾得有些痛。忙不疊叫饒:“我們這來過的仙君好多,實在不知哪個叫謝容。”

我道:“大約九百年來,長得頂好看的。”想了想補充,“眸色極淡。”

它頓時說:“這個有。我帶你去。”

我這才滿意地松開腳。

自然,在它身上下了禁桎。

它當然可以跑,跑不出三步遠,便會灰飛煙滅。于我來說,它不過一介邪念暗靈,死不足惜。大不了,再抓一個便是。

這是個多話的。知道自己跑不了,索性與我聊起來,一路絮絮叨叨沒停過。

“仙長,等會兒我不能送你太近。你得自己去。”

它苦着臉:“那個魔頭實在太兇殘。我若靠近他三分,就完啦。”

我蹙起眉頭,一點也不能将魔頭二字與溫和的謝容聯系在一處。

聽暗靈所言,蠻荒之境中心有一株通天大樹,謝容便在那裏。

這一路行來,遍地殘骸,連個遮風避雨也沒,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沒個宮殿府邸,你們都怎麽活的。”

它噎了一下,雖然飄在我身側,我卻硬生生從一片黑霧中瞧出了些委屈。與我辯解:“這裏最好的遮風擋雨的地方就是那棵樹了。偏叫那個魔頭占了。”

我呵斥道:“不許叫魔頭。”

“……”

它沒說話,但我估計肯定在心中罵我。

通天樹有多大,大約有十人合抱那般,上通天,下達地。是蠻荒之境唯一一處綠色的植物。能在這種環境下生葉抽芽,也不是一棵多正經的樹。

我趕到通天樹時,遠遠就瞧見它偌大的樹冠。

被我綁來的暗靈死活都不肯走了。

“你不走?”我威脅它,“不走只有死路一條。”

“那也不走。”它拼命紮入土中,“我寧願死在這,也好過被那魔頭打死。”

“……”

我一松力,由着它一頭沒入土裏。

“行,走吧。”

通天樹附近有一處結界,我伸手摸了摸,察覺一絲熟悉的靈動。怪不得暗靈死也不來,它就算來了,也是靠近不了的。這分明是只有天将才會布置的仙障。

能布下這結界的人,怕是只有我要尋的那一個。

“謝容?”

我喊道。

“我進來了。”

說罷,便邁腳過去。

結界視我如無物。

裏頭與外面大有不同,空氣一下令人輕松起來。

地上是誅魔陣,不錯,正是我知道的,只有菩提道人才會的誅魔陣。陣法中心坐着一個人,卻也是我熟悉的人。長發披肩,鋪洩一地,一身水色寬袍,在這昏暗的環境中,俨然是最亮的一抹色彩。

他徐徐睜開眼,極淡的眸色中閃過一道光,而後微笑起來。

“你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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