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菩提無憂(五)

我找不到的人,司命卻一下就找到了。他念叨着奇怪,我卻心有所感。知道這回我的鈴铛怕是真的系錯了。當下也不吱聲,只看他到底是誰。

上頭寫得倒是十分簡單。

只說此人乃天地靈氣所化,屬西天極樂,現下正在凡間歷劫。

關于神仙下去歷劫這事,其實我不大了解。畢竟我的年歲尚輕,還沒個千把年,只知道這事有的仙會有,有的沒有。比如我認識的幾位仙長,便都未歷過劫。月老說這是一種機緣,命數到了頭上,輪到你便是你。哪種類型,亦是輪到什麽便是什麽,從沒有讓你自己挑的。

這仙靈簿很不好用,只知道菩提道人如今正在凡間,卻不說他在哪,是誰,何時歸來。這上哪兒去找,萬一他是棵草是朵花,再不濟是只畜生。那也是在凡間。欲不讓我知道,我便欲是好奇。

嘿,三生?我可不信。算來左右無事,拍拍屁股便往下界去了。囑咐司命:“有人找我便讓他等着。我去外頭晃晃。”

司命無辜着一張娃娃臉:“……等多久啊。”

這個麽,凡間一年,天上一天。他愛等多久就多久。

說來好笑,當年氣盛,覺得自己不信天命,将月老的勸誡抛在腦後想來,執意要去找菩提道人。自第一次見他,距今已過一千四百年。

這之中種種,如今算來,與謝容倒是真算得上三生了。

要論起來,謝容的年紀怕是比我要大,我的名號乃天帝所定,而他卻是西天如來所指。想想孫猴子要歷八十一難,便知道西天是個什麽樣子。

我找到菩提子時,他甚至算不上一個人。他只是一棵草,焉頭焉腦。我瞧着簡直驚呆了——驚呆于一棵草竟然也能被我找到。其次便是,怎麽這麽慘,一棵快被曬死的草,能修煉什麽?吃得苦中苦嗎?

當下施了點法術,灌了些靈雨下來。

連帶着滋潤了這整一片地。

這麽一連照顧了約有七八日,他才恢複些生氣,葉子展得十分好看。要他是個人就罷了,我偏是個愛花草的,一時興趣湧上,竟然挪不動步子了。幹脆在旁邊搭了間小屋,專心照顧起這棵草來。時間一久,連自己都開始相信這真的只是一棵草。

一日,我一邊澆水,一邊心下生疑:這當真只是棵草罷?這要是個人,到底修的是什麽道啊?難道要過個百八十年,它才能化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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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呸,我要它化形作什麽。它就當棵草也挺好的,待茁壯一些我便将它帶回天上,栽到後院之中。這麽想着,水就澆多了,聽到一個聲音道:“我要淹死了。”

我:“……”

那棵草動了動:“謝謝你啊。”

“……”

我蹲下來,戳了戳它:“你會說話?”

它毫不客氣地也拿葉子戳我:“你天天拿靈雨澆灌我,我再不會說話,豈非是天底下最蠢的草了。”

……還知道是自己草。

我狐疑道:“你真的是草?”

它反問我:“不然呢?我可沒瞧見自己能開花。”

……很有道理。

我問它:“你既然會開口說話了,你有名字嗎?”

我想它應當是沒有的。

它回答得竟十分快。

“你替我取一個。”

能将枯草救活還會說話,這簡直如我兒子一般,我大喜,道:“哦,好。我想想。我有了一支筆叫喜人,多了你一個……不如就叫長勢吧。”

長勢喜人。多好的口彩。

它沉默了一會:“你真的是文昌星嗎?”

取名到這水平,天下的文運堪憂。

“那你想叫什麽?”

“你常念的那句。”

哪句?

我一愣。

它似乎有些羞澀:“雲外青花道,穿翠照趨朝。”

這是我閑來無事照看它時想到的,曾在凡間哪位詞人本上瞧過。見它體态勻稱,堪稱草中美人,便随口說了。想不到它有心記到現在。依稀記得詞名為容。

我想了想:“容?那不如,便叫謝容。”笑道,“你得謝那位寫詞的人。”

它只是晃了晃,十分滿意的模樣。我想它這般不認生,也不清冷,應當是個活潑的性子。還幻想着,即便不做情人,多個朋友也是不錯的。現在我交的仙友,都是月老一類,年紀都太大了。

我連謝容要在我殿中住哪裏都想好了,但萬萬沒想到有一日它會枯。

它枯的毫無預兆。只一日我起來,推窗去看它。便見它已渾身發黃,倒在地上,即便我再如何用靈雨澆灌,都毫無生氣了。

我急匆匆沖回天上,轉了一圈找不到可以問的人,只能再沖到月老那裏。他仿佛知道我要去一樣,已經備好了酒水。可我沒心情和他喝酒。

月老攤着手:“我說如何?讓你不要去找,你非去。當時不以為意的人是誰,現在汗珠都出來的人又是誰?”他哧笑道,“文昌,你是在打自己臉罷。”

我唬着臉:“他好歹是我們同僚,你怎如此不在意?”

月老反問我:“一個歷劫的仙人,你當是玉瓷呢。他不死怎麽回來?你還別這張臉,就是被你害的。”

我脫口就道:“胡說。”

“什麽胡說。”他嘆口氣,放下手中分解的紅繩,“菩提子本該在那時就受陽光暴烈之苦早早枯死。這是他原該有的結局。偏你心疼要拿靈雨去澆灌。好了。硬生生被你拖了這麽三十年才去歷第二次劫。他沒受到暴烈之苦,早晚還得受回來。你說,你到底是為他好,還是害他。”

……

我簡直瞠目結舌,難以理解:“這種苦有什麽好受的?能體會什麽?”

月老反問我:“你還不是仙時,不過虛空一團混沌,沒經過雷劈水湧,日曝月曬?天生靈物啊,本就要将世間一切天道尋常都經受一遍的。”

我無言以對,扭頭就走。

月老在後頭喊:“你別再摻一腳了啊。”

是,我連手都不摻了,何況腳呢。

眨眼間過去了兩百年,因為刻意不去想,菩提道人這樁事在我腦中已然十分模糊。那回聽路過的小仙官提到蟠桃盛會在即,西天來了好些人,我才覺得哪裏十分熟悉。待到盛會當日,我溜去園中散心,見桃子可愛,便想摘幾個。

規矩說不許私摘?

呵。

不可能的。

吃了誰能知道。

正在我将手伸向一只瞧着最大最大潤的蟠桃時,我沒摘到桃,卻摘到了一只手。修長白皙,瞧着也很水潤。好巧不巧,他手在桃上,我手覆在他手上。

我:“……”

側目望去,兩人才對望了個實打實。

那一瞬間,這滿園桃子都黯然失色了。

雖然拿桃子才作比方十分不恰當,可是我很無恥地就是覺得眼前人比桃子要水潤可口,還香。他一身水色的雲袍,發如潑墨,眼裏像落盡的夕陽餘晖。

我不由自主就……攥緊了他的手。

對不住,沒按常理松開。

然後真心實意道:“這位兄弟,要吃桃嗎?我替你摘啊。”

這位兄弟微微一笑,低低的嗓音道:“好啊。”

這便是謝容了。

這是我倆在愉快地分桃而食時,他告訴我的。我當時桃就掉到了地上。他還替我撿了起來。原來當年枯死的那棵草長得竟如此好看,不知為何,忽然一下更心痛了。暴殄美人啊。

然而謝容似乎不記得我了。我問他:“你是否曾在凡間呆過?”

他道:“或許罷。都是這樣過來的。”

我斟酌着再問:“……謝天君的本體,莫非是草木生靈?”

他沒有否認,只是眼神透着股你如何曉得的驚疑。

我趁勢追問:“是什麽名貴的……草?”

他眼神忽然一下子就變得十分詭異。

只說:“不是。”

但到底是什麽,卻是最後也沒告訴我。

作者有話要說:

文昌:不瞞你說,其實我養過一棵草。

謝容:?

文昌(內心):如果說這草和他一個名字,對方會不會覺得在挑釁,在線等,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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