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菩提無憂(七)
分別本當苦,卻叫他說得這樣輕描淡寫,此中情真意切,幾乎令人落下淚來。我一聲謝容尚未動情出口,卻見他忽然擡眼,狡黠一笑:“你當我會這樣說罷。”
我:“……”
就算知道他向來是這種脾氣,這轉臉也快得讓人措手不及。
謝容嘆氣一聲,撣了撣自己的衣裳:“我素日聽過的故事,大多是這個走向的。似乎總要有一個人隐忍吞聲凄凄切切才算一樁美談。”
我接口說:“這當然是別人。”
“不錯。”謝容點頭應道,“我曾經說過,說什麽天意弄人,被迫分開那是他們沒本事。”
“例如我就從來覺得,沒人能阻止我們在一起。”謝容淡淡一笑,眼光流轉間,不見分毫凄婉,卻無端端帶了股肅殺之氣。“白白在這呆了九百年,整日受魔氣侵蝕之困擾,為的難道就是要讓你忘記我?”
這絕對是不甘心的。
仙人歲月幾與天齊,要用餘生嘗盡相思,也未免太過了。
我很肯定:“當然不是。”
“就算沒人告訴我。早晚有一天,我也會想起來。”
我摸摸他的手腕,有些心疼:“可是你早前為什麽不告訴我。我一想到你長久以來一直在這受苦。就覺得自己這九百年來……十分對不住。”
想到昨晚還同謝容說的好好的,他日此間事了,一定要同他再去西亭河邊,放一回燈。兩人同放一盞燈,就是同心一體的緣份了。這在凡間,就是定情的意思。我想告訴謝容,不管他是一棵草,還是菩提道人,亦或是許青。我都很喜歡,瞧見第一面就喜歡。
可我卻将他一個人留在這裏九百年。
謝容方才還神色冷淡,聽我這樣說,眸中卻泛上暖色:“有一句話,我總歸是沒騙你的。”
情願他去人間相尋,也不想反過來陪着在這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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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頑固不化。”大約是見我沉默不語,謝容笑道,“我騙你的,哪有那麽慘。只不過換了個住的地方而已。再說了,我不是常來見你?”
“你一會說騙,一會說沒騙。真不知道到底哪句是假。”
我搖頭,知道他這是在開解我。但這幾句話,倒是令我靈臺忽然清明,想通了許多事情:“你先前一直用的分神化身術?”
他嗯了一聲。
怪不得。我開始就覺得奇怪,既然謝容身在此地,這之前數百年,我見到的到底是誰。也難怪天庭中人甚少提他,更不大與我提起。這般想來,他出現在人前的次數,确實不多。
我想起自認為頭一回見他的那次。
“那回蟠桃盛宴,确實是你?”
“是我。我想見你,便來了。”
這麽一樁事被他說來,就像家常便飯一般,十分尋常。
“天帝竟然……”
我話沒說完,謝容卻仿佛知道我要說什麽一般,極其随意道:“我想來,便來。”他嘴角噙笑,“當年若非我……現下天上誰作主不一定。我為此付出這許多,如今不過想見見你,他有什麽立場阻止,又攔得住我什麽。”
随後他看向我:“怎麽了?你不高興?”
“不是。”我收斂下心中情緒,只說,“就是擔心你。”
如此看來,謝容豈非用了許多次分神化身術。
該說他仙力已渾厚至此,還是不知死活。只是,從前他便是天上武仙第一人,如今一千多年過去,修為愈加深不可測,不是我能窺探的了。
聽到我說擔心,他便笑了:“你不必驚慌。這九百年來,除卻一個人寂寞無聊了一些,于修行一事,我卻從未怠慢。”
而後有些疑惑:“文昌?”
我剎時回神。
他說到過去,我便想起,只說要來尋他,親口問他,結果見了人,卻只顧着對方好不好,将這些個疑惑抛到了九霄雲外。當年到底出了何事,竟要他獨自前來此地,一呆就是這許久。若是他負天命前來,言語中卻又有怨怼。
又思及方才似眼花所見,我心中驚疑不定,面上卻不顯,只笑道:“菩提子乃天上第一武仙,能于大軍之前以一敵千,自然令人佩服的。”
随後試探道:“那,你幾時與我走。”
謝容定定看着我,眼中盡是一些我讀不懂的意思。他沒有馬上回答我,卻只說:“你非要我與你走,不願意留下來麽?”
我立馬道:“不是。你若不想走,我不勉強。”只是這裏終非我族所栖之地,長留此處于此身無益,又有何留戀呢。
聽我這樣表态,謝容的臉上才高興一些,挽上我的胳膊道:“嗯。走也不必急于一時。明日再說吧。我與你講講此地見聞?”
所觸他的肌膚冰涼滑膩,我低頭看了一眼,點點頭,笑道:“好。”
随後我沒有再提離開一事,只任由謝容領着,走過這一塊廣袤而寂靜的土地。一路十分有耐心地聽他給我介紹這九百年間,曾經發生過什麽。包括這裏曾經長過一棵草,開過一朵花。事無巨細。一路行來,倒是叫人回憶起從前與他攜手相行的畫面。仿佛還能做那一對神仙眷侶。
他一路說着,待回到原地,将那棵通天之樹指給我看。
“這樹原先小,萬沒想到我來之後,這九百年,它竟長這樣大了。”
“這裏也能開出花來?”
謝容微微一笑:“天上都能開花,此地與那處,又有何區別呢。都是生靈,無所謂誰比誰高貴。”
我說:“你心境反倒更開闊了一些。”
“只是換了個角度思考罷了。”
“不說這些。”謝容笑道,“我帶你瞧瞧這裏的夕陽。”
蠻荒之境雖然荒蕪,卻仍在這天地之中,自然也有太陽東升西落。若哪一日天氣好些,夜晚還能瞧見浩瀚的星河。
我欣然應允,左右顧盼:“上哪兒看?”
他拉住我的手道:“這裏沒有宋城熱鬧,地卻不比文府低。勞煩帝君與我同上樹頂坐一坐了。”說着就要帶我飛上樹冠。
我按住他的手:“宋城之時,上哪兒都由你帶着,今次便讓我效勞一回。”
謝容倒沒反對。
我攬住他的腰,只覺觸手處溫涼細膩,不經意就想起唯一那回肌膚相親。若論體格,我二人不相上下,論武力,謝容遠在凡人的我之上。他若不願,我怎能強迫他。心中想起他雖不聲不響卻始終待我好,不禁一酸。
這樹果然是此地最高的了,遠眺去,東北一角似有黑氣隐隐湧動。我凝目細望,那處似乎是我來過的地方。手心一涼,原來是謝容握住我。
“你過來時,絲毫不掩身上清靈之氣,他們難得見到,難免騷動。放心,不敢如何的。最多也只是想想罷了。”他看看我,“你要是不喜歡,我這就……”
“不用。”我拉住他,“來時我已經收拾過了。你不是說要帶我看夕陽?別叫這些有的沒的亂了興致。”
謝容怔怔看着我,面上浮起微笑,似乎很是高興。
“好。”
他重重點頭。
我與他看了夕陽,又喝過酒,和從前在天上時一樣,也和我們在宋城時一樣。夕陽是同一輪夕陽,酒是同樣的酒。人,也還是從前的人。
這酒水清湛,是我從慕雲真人那裏順來的,原本一直藏在袖中,打算拉了謝容回去,找武曲一道喝個痛快。如今先取了出來。它是茂陵所制,采了每日清晨落在花間第一點露水,故而最為純淨。能映世間萬物。
我在杯盞中,瞧見了我自己。
卻瞧不見謝容。
他眉眼彎彎地催我再飲一杯,我含笑應好,擡手舉杯,連同那杯中殘影一道飲盡。也不知這酒是不是釀過了頭,有些發苦。
一壇飲畢,諸事訴盡。
西邊連最後一絲餘晖也落了個幹幹淨淨。
謝容坐在我身側,道:“可惜今夜無星。不然,倒能與你再放一回燈。”
我笑着側目去看他:“這燈豈非是明年之約,難道你打算……”
爽約兩個字還滾在喉嚨口,笑意已僵在臉上。
“……”我扯了扯嘴角,“謝容?”
他嗯了一聲,微笑着看着我。
然後我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