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菩提無憂(八)

如果謝容在,他一定會說,爽約這種事,自然不是他的風格,可不要胡說八道。是的。他一定會這樣說。而他方才說這些話時的模樣還在我臉前,生動地仿佛下一秒就能去劈個天來證實他所言非虛。

可是如今,謝容卻不在。

天上沒有星星,地上卻有。他就在我眼前,生生化成了點點星光。

一句話問出口,卻無人應答。握着的杯中,一滴殘酒也無,我怔了半晌。只覺得天大地大,竟從未如此孤寂過。就好像這裏從來只有我一個人,方才的巧笑宴宴,皆是虛妄空談。若非旁邊還滾了一只空杯子,倒真像大夢一場。

紅天黑地之中,唯一的那棵通翠高樹自根部起逸出點點仙靈,一圈一圈擴散開來,滋養了這塊幹涸的土地,驅散了久久不得輪回的怨靈。

天上暗雲逐漸散去,果然像謝容說的,有一大片星河。

我手心攥着那只空酒杯,任星河在頭頂鋪盞,喃喃道:“謝容。星星出來了。”

你才要看的,怎麽不瞧上一眼?

卻并沒有人回答。

我曾問過天權,紀鳳來不在了,你确實能放下麽。他回答我說,放不下。随後我便瞧他孤身一人坐在青屏峰中,眼看着掌下枯草泛出生機,流水細細潺潺,一切的一切逐漸恢複成他從前生活過的模樣,面上神情不知該如何形容。

待最後一朵花都綻放開來,天權說:“帝君,你可知什麽叫錐心之痛麽?”

我有心安慰,但是因為沒有體會過,所以也無法回答。

他倒是沒有在意,只站起身來,揉散了掌心那朵花,撣盡細細的花蕊,回頭與我微笑:“但願你永遠不要知道罷。”

如今我倒想問問他,是否現下這種感受,便叫作錐心之痛。

令人恨不得在這天地間長嘯幾聲化作天地塵埃的好。

“謝容……”

Advertisement

“謝容……”

“謝容!!!”

想我孤身尋人而來,又失人而去,不可謂笑話一場。這通天靈樹原是因謝容靈氣滋養而生得如此之大,如今仙主不在,它失了倚靠,多年靈氣一夜消散,倒是便宜了這些游蕩的魑魅魍魉。魑魅魍魉。哈!

我長袖一揮将這最後一點樹靈收攏于袖,怒而奔天。

“我就說這人有毛病。非要尋什麽仙長。”

“這裏的仙長不就是那一位啦。”

“那個魔頭三日前不就身隕了嗎?吓我一跳,還當他沒死。”

“又瘋了一個。”

周圍的暗靈在竊竊私語,我已充耳不聞。

翠鳥說我是天下第一聰明人,我卻覺得我是天下第一蠢笨的,不然不會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奔波來折騰去,盡是令人心傷之事。

在蠻荒之地初見謝容時我便覺得不大對,後來愈是與他相處便愈加心驚。

待到酒盡人散,才曉得他果真是個幻影。

都騙我。

竟然都騙我!

我心急火撩沖回天上,直奔靈霄殿。天上人多閑,偌大靈霄殿,幾百年也不見有人當值。而今卻兵甲布陣,站滿了熟面孔。

威武大将軍站在最前面,我一朵雲頭剛按下,他已持長戟迎了上來。

我冷笑一聲:“大将軍,好巧。”

他道:“好巧。末将迎帝君歸天。”

“既是相迎,便請速速讓開。我有事要請奏天帝陛下。”

威武大将軍看了一眼我的右手:“帝君提劍而來,滿帶肅殺之意,不像是請奏的模樣。還請收起手中長劍,再行進殿。”

我哈哈笑了幾聲:“既自荒蠻中歸來,難道還如諸位一般一身幹淨?我一介文官,竟叫鼎鼎有名的天将怕了。”話這樣說,倒也從善為之,消去手中長劍,負手于身後。“如此可行?”

天帝聲音從殿中傳來:“愛卿讓開,請帝君進殿。”

我看了眼威武大将軍,他這才讓到一側,身後兵甲分出一行道來。

我曾有滔天怒火,恨不得燃盡這靈霄萬物。但人已至此,事到如今,竟然不怎麽動容了。都說仙本薄情,再深厚的情誼也轉瞬即忘,不知我是否也是如此。

不過,這世間仙靈沒有一消便消的,即便是紫薇當年差點燃盡星火,我也借武曲的仙力,硬生生把紫薇拉了回來。如今最多再重複一遍,取我自己的仙格星火,替謝容重塑靈身。

而今我先想要問一個人,一樁事。

靈霄殿清冷,裏頭從來只有一人。

老頭子長發長須,自我一千幾百年前見他起,一直都是如此模樣。他身邊還站了一個削瘦的青年,白發披肩,面色肅穆。我只看了他一眼,便無甚興趣移開了視線。

天帝道:“怎麽。當年是你特地挑中的仙鶴。卻瞧也不瞧啦。”

“臣與菩提子确養有一鶴為友。可惜多年前,便戰死沙場。之後再未養過。”我目不斜視,不顧那青年忽然垂下的眼眸,“能與陛下比肩的,又豈是臣能認識的尋常生靈。不敢高攀。”

老頭子摸着掌下的白玉扶手:“唔。朕看你一身戾氣,是不是有許多話要問。”

“有。”我幹脆道,“但現下只想請陛下告訴我,謝容究竟在何處。臣所見者,非他真身,想來情況危急。還請陛下不要隐瞞。現在施救,尚來得及。”

雖不知謝容為何會忽然作化點點星芒,但思及他先前在宋城時也曾如此,我料想他或許是因分神化身之術用的太久太多,一時承受不住。也許他本體還在此地某處。他又同我在鬧着玩。

聞我此言,天帝詫異地看過來。

我堅定道:“你要說的我都不想聽。只消告訴我,如何尋得他。我便不再叨擾。不然……”我緊了緊手,“雖不及天将神力,好歹也是一星之主,若要打一打,陛下少說也要頭疼個好幾日。天運如此晦澀,世間國運又何妨亂上一把。”

寶椅上的人砰地一聲摔了案牍:“你這是威脅朕。”

哦?原來這還只是威脅?

我笑了:“錯了陛下。臣可不止威脅。還想動手呢。”

這般想着,我毫不含糊,藏于袖中的手欲側展成刀調動天地之力。浩瀚星力卻像沉了海,紋絲不動。我又試了試,任無反應。詫異之下,天帝那道金色的符咒忽然在我腦中閃現。

……

我呆站了片刻,驀然伸手朝心窩掏去。一手入胸腔,毫無阻攔,本身毫無影響之下,一道聲音卻自腦中響起:“朕說過了,此符可護你一次周全。”寶椅上的人随後一嘆,“便是早知你如今行為。”

我點頭道:“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原來,我一切竟都是被安排好的。

虧我還傻傻的自以為,有了這個特赦令,日後我與謝容之事即便不得他人應允,總歸也有一重保障。卻原來,連這一步,也是被人算計好的。

我猛然朝寶座上的人跪下:“陛下考慮周到,可臣沒有反心。還請收回法令,臣施不了法,就救不了……”

“你別再提救不救了!”

上頭的人卻喝聲打斷了我。

話沒有說完卻被人打斷,我一時有些怔。

就聽天帝一聲長嘆:“你莫想他了。你向來聰明,應當見到他時,便已曉得他不過是菩提子留于此處的殘影。”他似乎很不能理解,尚有耐心好言相勸,“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做自欺欺人的事?”

胡說什麽!

我驀然蹙起眉頭:“他很好。我們方才聊的好好的。”

“那你一直憂心什麽。是否本體,你難道察覺不到?”

我出言便反駁:“他慣會用化身之術,說不得如今本體在哪裏。”

“你還在想什麽!”

“非要朕明白告訴你。他已經死了!”

“消亡于天地之間。”

“我本來不想告訴你。你替武曲做的那個泥偶,擋的不止是他的命劫。更是你的。而當時泥偶上附着的,并非謝容仙力,而是他的真元。”

天帝長身而立,忽然出現在我面前,我忍不住往後一退,卻叫他掣住手臂。

“若不信,便好好瞧一瞧吧。将這前因後果。看個一清二楚。”

天地之中,忽然起了雷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