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菩提無憂(九)

最近總有人要給我瞧過去的景象,真當我是個傻的。仿佛非要他們指點,才能記得過去一二。紀鳳來是,天帝也是。光影交錯間,我們身處的時空卻發生了變化,周圍雲霧缥缈,竟來到了禦清臺。

無憂樹上仍舊挂滿了鈴铛,天帝卻扯着我來到了禦清臺,指着池中水。

“你看見了什麽。”

看見什麽?

看見我二人的倒影。

他卻搖頭。

我本身內煎熬,心灰意冷,無意追究。卻見一人提着酒壺拾級而上,那人金冠玉袍,長長的衣帶落到了池子裏,許久才被衣服的主人發現,繼而撈了起來。

“不給你酒喝,你就跑去喝靈池水。好家夥,倒是有眼光。”

我如被雷劈,怔忡當下。

這個瞧着懶洋洋的人,長得竟與我一模一樣。

只見那人走到無憂樹邊,轉了一圈,揀了些鈴铛看了幾眼,啧啧有聲:“光寫有什麽用,如何成真。哈,倒不如本君幫你們一把。”随後掏出一支筆,在樹上寫下幾個大字。

天帝道:“是否瞧着很陌生?”

我不語。

他道:“你當然不記得,三千年前做下的事,你又如何記得。何況後來你回歸虛無之海,重新塑了靈體。”他又嘆,“可人能重來,做下的事卻不會變。你乃天生星君,身系文運,動筆間可不止幾個大字而已。”

願你生而有靈,繼而有情,再逍遙于天地。

天帝說話間,我扭頭去看那人收回筆,落下這一行字。随後見他喝了口酒,将剩餘酒水全數灑在無憂樹下。“相逢即是有緣。這酒敬你,便當我交了你這個兄弟。往後我們就是朋友。”

Advertisement

天地有靈,無憂樹猶甚。它本是盤古開天之時灑落一滴心血所化,至精至純,向來只受靈池水熏陶。如今懵懂靈智教浸了仙氣的酒水一激,生些別的來。無形之中孕育了一枚果實。

一千年不過彈指。我于時光外,見那枚果實愈發壯實,直至有一日微微晃動起來。還當它會就此落下地來,誰知它竟往靈池水中落去。一着水,便生出根須,紮根于此,生出莖脈須蔓。

“……”

我已說不出話。

不用待它長大,猜也能猜到它是什麽。靈池中的生靈,從來只有一個。

我曾經受茂陵點撥前去瞧過,卻沒能瞧出名堂。後來幾百年間,正是偷偷溜去欲看花開。那時花确實開透了,一層又一層,顏色由淺入深,正如茂陵說過的,一朵花便開盡世間所有顏色的模樣。

只是那時我光顧着看人,卻不曾留心那朵花。

“原來它是無憂樹上結下的果實。”

我喃喃道。

天帝颔首:“卻不止。”

“他亦是謝容。”

恍惚間,我聽他說,菩提子降世是早晚之事,卻陰錯陽差受你點撥,早早便來。為了斷這一世的孽緣,佛祖令他下世歷劫,卻又為你所救。兩回滴露之恩,皆緣系你。月老說的不錯,他早晚該報還給你。

我如墜雲霧之中:“三千年前,他因我而生?”

“不錯。”

“他化作枯草那回,我不該救他?”

“不錯。”天帝又道,“如你所說,當日你在戰場重傷,是他舍身相救。菩提之心原該最為圓滿純淨,卻因與你生情而有了裂痕。引致魔氣入侵。”

“所以他去蠻荒之境,為的是修補裂心?那為何不在無憂樹下,那裏才是最純淨的地方。”

天帝卻不說話。

我忽然明白過來:“你們不需要治好他。卻正好用他的力量牽制蠻荒之境的魔氣。”因他仙人無垢之體,又因身有魔氣而能在那裏長久呆下去。

此事越說,心便越涼。

“待利用完了,便不屑一顧,不要他了,是不是?”

“這你錯了。”天帝道,“初時,确實存在這般想法。菩提子無垢仙體,原本便是淨化魔氣最好的容器。但依他的能力,本不致如此,最多時間久遠一些,亦能恢複如初。後來他所沾魔氣越發嚴重,仍舊是因為你。”

“他放不下你。便不顧阻攔,兀自化出□□前來尋你。”

一顆心不但沒有修補成功,卻愈裂愈開,将世間七情六欲嘗浸了個徹底。

所有人都料不到謝容的執念如此之大,加之受魔氣影響,心中欲望不減反深,行事也較以往張狂。原本天帝考慮将謝容與我之間的聯系徹底斬斷,卻被提醒,菩提子乃天上第一武仙,若與我之間情分再斷,萬一世間毫無牽制他的人,他叛亂起來,豈非更加麻煩。

也是我時運至此,明明腦子糊裏糊塗,卻還正好遇上天權的事,忍不住要伸手管一記,自己的事沒理清,還攪和了別人的天命。

天帝等人商量之下,索性将我一腳踢下凡間,任我與謝容之間聽天由命。若斷最好,若不斷,也便罷。

謝容果不出他們所料,依然尋到人間。

他這些年,仙魔兩力均有所增長,好在心中善念仍存,倒并沒有做出令天庭警惕的舉動。化身之術如此成功,我根本想不到,日日接觸的人,竟然不是本體。

“他既然這麽厲害,為何……”

我喃喃道,為何落得如此下場。

“你既已全部想起,便該曉得,他額間是他菩提真元。你為消武曲命劫,特地尋了紅繩心頭血無根水,做了替身人偶。”

天帝看着我,目光中透出一股憐憫,令我心頭湧起一股不妙的預感。

果聽他道。

“命劫豈是如此簡單便可代替。你以為用來瞞天過海的人偶,卻是附了謝容的真元。紀鳳來欲殺你之時,若非謝容留在人偶上的真元及時現身相助,你此刻便已隕命。你若隕命,便是替武曲擋的。他與紫薇之間的命線便可相斷,而你死後重頭再來,與謝容之間的牽扯,便也能就此斷了。”

這應該是最完善的結局。

然而最終。

卻是謝容替了我。

我一字一句道:“所以,那時泥偶碎了。為此承受的不是我,不是武曲。”

是謝容。

是他附在上面的本元。

怪不得我讓他作分神化身術,他如此遲疑。因為他本來就不是本體。

怪不得後來他直到離開,也只是靈體狀态。

他是不是早就曉得我要去蠻荒之地尋他,故而拿最後的仙力聚出個□□來,好叫我能再見他一面。他說為的不是與我相忘這樣的結局,倒果真做到了。自此不論再過幾個九百年,我也再不能忘記他。

我還一直問他要他內丹。他早就知道我做人偶是為了什麽,卻仍然肯幫我。他為什麽這麽傻?老子死一死又能如何……又能如何!

“你說這不應該,那不應該。這個是錯,那也不對。”我也不知道是問誰,自言自語道,“那麽究竟什麽是應該的。什麽才是正确的。什麽才是合乎常理的。”

“如今便是。”天帝道,“他因你而生,為你而死。”

便是一切回歸本源。

因果相報,本就如此。走得再十萬八千裏,也差不了毫厘。

天帝轉身離去,徒留我站在無憂樹下癡癡妄想。

是我當年一時手欠,鈴铛系錯了嗎?

還是三千年前,根本不該倒那壺酒,寫那一行字。

謝容,你說無人能阻攔你我一道,言不由衷啊。紀鳳來尚且給天權留下一絲念想,好歹他們行山走水,都在一處。你又給我留下些什麽呢?

掌心微微發燙。我擡手一看,之前在蠻荒之境攏下的樹靈泛着幽幽綠光。這股靈力如此熟悉。它似乎很喜歡這裏,自我袖間飄出來,歡快地繞了幾圈。

“是你嗎……”

謝容。

我怔怔看着,仿佛就看見他在我面前沖我笑。不察覺間,忽而落下淚來,由着那點樹靈感到身上鹹濕,湊到我面前,蹭了蹭我的臉頰。

而後一頭紮進了無憂樹裏。

……

再沒有一點給我留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