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張十八雖排行十八,卻實打實是個才入府的新人。只不過因為上一個走的人排行是十八,他才頂了人家的缺。入府時間雖短,他卻也聽人提起過這位小三郎君,傳言他脾氣不好,若有人倒黴犯到他的手上,非得扒一層皮不可。
張十八起初還不信,今日親身所歷,方知旁人說的不假。只是此時再後悔也已經晚了,張十八叫人吊在廊檐上打了十八個棍子,後背皮開肉綻,放下來之後已然疼的昏死過去。
郎君乍一回府就行了這麽大的威,劉管事吓得大氣都不敢出,卑躬屈膝的在前頭引路。柳離強忍着身體的不适,一路步行入府,好歹是沒被下人們瞧出異樣。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往府裏走。這一路上,裴九兩只眼睛始終盯着前方那個颀長的背影,腦瓜暈暈乎乎,恍若在做夢一般。她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這王五娘竟然會是柳離的妻子。眼下王五已死,自己又附在她的身上,所以四舍五入的這麽一算,她裴九就成了柳離的妻子了?
這感覺活像天上掉下一張金子餡的餡餅,一朝落在裴九的頭上,砸的她暈頭轉向,樂的快找不到北了。
穿過中庭,前方便是內院。除劉管事和四喜這樣身份較高的仆婢之外,其餘下人将主子送到內院門口,便不敢再往前走。依規矩對着柳離和裴九深深一拜,而後退回到自己當差的地方。
劉管事在前引路,柳離慢悠悠的随着他走。裴九背着裝滿了寶物的花布包袱,屁颠屁颠的跟在柳離身後,活像給他紮了條尾巴。一行人上了游廊,往前走了一會,便看見前方出現一座栽滿了竹子的小院。原本還沒成親的時候,柳離就一直住在這潇湘館裏。後來與王五娘成了親,柳老夫人才撥給小兩口一間稍微大的住處。
只是由于柳離不喜歡王五,成親當夜仍舊宿在自己的潇湘館裏。如今這人雖然已經回來了,劉管事依舊有些拿不定主意,側身試探着問道:“眼下天氣越發的寒冷,府裏給郎君新做了一套厚實點的被褥。奴才一會給您送到紫竹居還是……”
柳離聲音平靜的聽不出一絲情緒:“以前送到哪裏,以後就送到哪裏。”
劉管事心下了然,頗為同情的看了跟在後面的裴九一眼。行至游廊分徑之處,心照不宣的帶着柳離下了臺階,直奔潇湘館而去。
裴九對這府裏不怎麽熟悉,眼見着柳離下了游廊,便想也沒想的跟了上去。四喜見狀連忙拉住主子,強忍心中苦澀安慰道:“今日天色已晚,娘子還是随奴婢回紫竹居去。若是想見小三郎君,咱們明日再過來也可。”
裴九光顧着心裏高興,經四喜這麽一提醒,方才想起那柳二夫人說過的話來:自成親之後,五娘與三郎并未謀過面。
既然沒謀過面,想來自然也就不會住在一處了。那也就是說,柳離至今還是一棵全須全尾的大白菜,并未被旁人下鍋炖過。
想明白這其中的奧妙,裴九心裏樂成了開花饅頭。她原本以為這些年只有自己在苦等,如今看來,大白菜怕是也同她一樣。
他是不是還記得當年那句承諾,所以一直守身如玉,等着自己嫁過來呢?
裴九越想越覺得感動,倘若此時能說話,她一定會飛奔過去告訴柳離,她就是裴九娘,是當初那個厚着臉皮跟你求婚的姑娘。
可惜天不遂人願,偏偏這王五娘嗓子壞了。倘若寫信給柳離,一來怕只言片語說不清楚,二來也怕傳來傳去叫旁人看見。倘若叫人知道王五娘這副軀殼裏宿着旁人的魂魄,難保不會叫人當成孤魂野鬼擡出去燒死。
裴九思來想去,還是打消了送信的念頭。她打算過幾日再去找一找張錢,争取早日能将嗓子治好。
如今回到柳府,總算有了栖身之處。裴九心中安穩下來,一邊走路一邊沉思:根據那張娘子的話來推測,張錢叔父定然是被阿耶請到裴府去了。既然需要十天半月才能回來,就說明她的原身情況已然不妙。思及至此,裴九的心中籠上一層陰霾。
若能有所選擇,她還是想讓自己變回裴九。眼下阿耶年事已高,府裏還有許多生意上的事需要她幫忙料理。身為阿耶最疼愛的小女兒,裴九斷然不能扔下這一切不管。
一想到家裏人,裴九的心情漸漸低落起來。就連成為大白菜娘子的喜悅,也被沖淡了不少。
這一路上,四喜始終緊張的關注着裴九。先前入府的時候,五娘分明心情歡快的很。這一眨眼的功夫,竟又垂頭喪氣起來了。想來應是知道郎君不與她住在一處,所以才變得心情低落。
四喜心中很不是個滋味,嘴上不斷的安撫裴九,心中卻打定主意,一定要尋個機會到老夫人面前訴一訴。不管怎麽說兩人如今都是夫妻,總不好一直這麽分兩處住着。
這廂四喜将裴九帶回去安置不論,且說劉管事帶着柳離回到了潇湘館裏。甫一進門,柳離便迫不及待的将肩上大氅取下,而後皺着眉頭心情煩躁的吩咐道:“馬上取熱水送來,本君立刻就要沐浴。”
知道自家這位小郎君向來很愛幹淨,劉管事也不敢耽擱,連忙吩咐外院的仆子擔來熱水。柳離将罩在身上的衣服脫下,與那大氅扔在一處,冷着臉吩咐道:“不必洗了,一并拿出去用火燒了,永遠不要叫我再看見。”
望着那嶄新的衣服料子,劉管事小心翼翼的道:“這衣服是秋夕的節時候二夫人親手給您做的,眼下說扔就扔,是不是有點……”
柳離不冷不熱的觑了他一眼:“燒得時候小心着些,莫要讓旁人看見。”
聽這意思,小三郎君恐怕是鐵了心要将衣服燒了。劉管事不敢再多嘴,點頭應了一聲,俯身将那衣服抱起來,準備拿出去燒掉。
離得遠時還不覺得有什麽,直至将這東西抱在懷裏,方才聞到一股子刺鼻的脂粉氣。這味道又尖鑽又廉價,劉管事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噴嚏。
柳離坐在浴桶中,聽見劉管事的噴嚏聲,心中就止不住的煩躁。這一路上他都被衣服上這股子脂粉氣熏得頭疼,如今好不容易舒服一點,叫他這噴嚏一勾,那種頭疼的感覺又湧了上來。
“拿着東西趕緊滾。”柳離躁郁的揉頭。
“阿嚏……嗳。”劉管事答應一聲,不敢再在主子跟前晃,連忙抱着衣服出了門。
屋裏只剩下柳離一人,立時就清靜下來。望着木桶上方蒸騰的水汽,柳離微微有些出神。
他算是個比較孤僻的人,平素鮮少與人熱鬧。自從入了太學之後,今日還是頭一次與同僚聚會。誰曾想到,竟然惹出這樣的麻煩。
一想到那肥豬身上甩來甩去的肥肉,柳離就覺得心裏往上犯惡心。扒着桶沿幹嘔了一陣子,無意中才發現自己的手腕上都是繩子捆綁造成的淤青。
當年柳離出生的時候,尚不足月份。身體發育過于遲緩,乃至他自小就體弱多病,常年都得用藥罐子煨着。又加之天性孤僻,素來不愛出門。常年居于室內,導致他的皮膚有一種病态的蒼白。
眼下他坐在桶內,将兩只胳膊擔在桶沿之上。借着屋內昏暗的燈光細細打量,就見那細膩如蛋白一樣的肌膚之上,密密麻麻都是連成片的紅疹子。
柳離低頭望向水中,看見浸泡在水下的雙腿也是一樣。這兩處起疹子的地方都曾被那肥豬摸過,他向來對旁人有排斥的反應,不管是家裏的還是外頭的,但凡有誰碰過他一下,身上指定得起幾日疹子。
擡手将全身細細密密的檢查了一下,柳離發覺身上起疹子只有胳膊和大腿這兩處。反倒是腰上和肩甲等處,仍舊完好無損,絲毫覺察不出異樣。
倘若是別處倒也罷了,唯有腰間那處,被那女人又掐又捏,怎可能這般無恙?柳離心中納罕,刻意等了一會,複又低頭重新檢查。可偏偏這處地方就跟不是自己的肉似的,該怎樣就怎樣,莫說疹子,就連一點點要變紅的意思都沒有。
活了這二十來年,柳離頭一次經此奇事。心中覺得詫異的同時,又覺得有些譏諷。實打實算起來,王五娘算是他平生最讨厭的女子……沒有之一。倘若單純是個傻子也就罷了,偏偏她又是裝瘋賣傻,平時瘋瘋癫癫将府裏一衆人耍的團團轉,趁着無人注意又溜出去到那消金窟去放浪形骸。
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這女人都是惡行累累。既不守婦德,也無任何可取之處。雖然的确是生了一張還算能看的臉,但那又有什麽用呢?不過是金玉其外罷了。
經過這幾個時辰的相處,柳離自認為已經将王五娘看透。他生平最不喜歡敗壞德行的人,倘若她是個不相幹的外人也就罷了,眼下這敗類成了他的內眷,不管有沒有夫妻之實,她頭上都頂的是他柳離娘子的頭銜,敗壞的是他柳家的名聲。
思及至此,柳離心中更覺厭倦。倘若他與王五娘之間是一門尋常婚事倒也罷了,偏巧王五的父母對自己祖母有着救命之恩。
說起此事,還要追溯到十八年前。彼時柳離的大伯只是一個五品押糧官,奉命帶隊給邊關守軍運送糧草。那一年朝庭政事不穩,邊關戰亂不斷,國內流寇亂竄。柳老夫人擔心長子安危,堅持要跟随兒子一同去邊關。
一行人心驚膽戰的奔波一個半月,到了距離西關三百裏的白城時,果然遭受了流寇的襲擊。慌亂之中隊伍被沖散,流寇繳獲了部分糧草,并且還順手抓住了柳老夫人做人質。
柳離大伯帶隊逃到城裏,被白城縣令王大年請到家中休養。後又尋了個時機,王大年親自帶隊上山與土匪交涉,救出了柳老夫人。
救命之恩,自當湧泉相報。柳老夫人劫後餘生,甚是感激王家人。當着一衆官吏的面,許諾給王大年一個心願。那一年王大年的娘子正好懷胎,小兩口思來想去,索性豁出臉面跟柳老夫人求了一份姻緣。
柳老夫人見王大年機靈聰明,他娘子又美貌過人,便一口應聲的将婚事答應下來。正好那時柳離三歲,孩子身體不好,病恹恹的也不知道能活到什麽時候。柳老夫人便承諾若是生女,就嫁給家裏排行第三的孫兒。若是生兒子,便從柳氏家族中尋一适齡女子嫁出去。
如此口頭承諾還不算,随後又手寫一封婚書,兩家長輩各自簽字畫押。自那之後不久,柳老夫人便回到落城。
此後兩家一直有書信往來,而當柳離知道女方是個傻子的時候,已然是婚期快要臨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