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說起來也巧得很,不知是不是與王五定了親的緣故,總之從三歲之後,柳離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好轉起來。雖不至于像正常人那樣健康活潑,但至少不用擔心有性命之憂了。
柳老夫人心中越發高興,一心認定那王五娘是個有福氣的孩子。故而當得知這孩子生下來就是個傻子的時候,她也從未生出過半點想要退婚的念頭。
柳家長輩都知道王五娘是個傻子,唯恐柳離知道真相後鬧着退婚,素日裏個個都噤若寒蟬。柳離的阿娘生性更是懦弱,唯恐忤逆了婆母的意思,對兒子更是半點真相都不敢透露。直到半年之前,兩家人訂下了婚期之後,柳老夫人才将孫兒叫到面前,慈愛又不失威嚴的道明了真相,分析其中種種厲害關系,最後就連柳家的名譽都搬出來了,這才迫使柳離低了頭,不情不願的應承下了婚事。
如今再回想起那日光景,柳離仍舊忍不住有些頭疼。當初為了說服他娶王五,祖母不惜動員全家人上陣。眼下他要想将那女人休離,倘若拿不出有力的證據,怕是難以堵住悠悠衆口。
正當柳離在心中思量對策之時,便聽見門外劉管事喚了一聲:“禀郎君,适才六安居的大婢珊瑚過來傳話,說是老夫人惦念孫兒,叫您明兒一早就過去請安。”
柳老夫人信佛,早上素來有做早課的習慣。眼下既然傳話叫他早過去,想必就得趕在她做早課之前了。
柳離疲倦的揉着額頭,揚聲回了劉管事一句:“曉得了。”
那廂劉管事不再多言,靜悄悄的退了下去。柳離又在水中浸泡片刻,直至水溫變低,這才長腿一跨出了浴桶。
冬日的夜晚浸骨般寒涼,柳離此番回來的太急,屋內并沒來得及生火。眼下他又不願去紫竹居與王五相看兩厭,故而也只好冷被冷枕的将就一宿。
白日身體遭了罪,乃至這一宿睡得也不怎麽安生。次日天還沒亮,柳離便打着噴嚏醒來。劉管事盡忠職守,一早就已經在門外候着。聽見屋內有動靜,連忙推門而入,将屋內燭火點燃,旋即便端來熱水供主子梳洗。
柳離這一夜又受了寒,眼下頭腦昏昏沉沉,臉色也有些難看。自成年以後,他已經許久沒生過大病。劉管事見他狀态如此糟糕,心道不妙,連忙關切道:“郎君若是覺得身上不爽,奴才這就出去請郎中。”
柳離一聽郎中二字,立時就感覺頭皮發憷。他自小就拿藥湯子當水飲,受夠了那又澀又苦的味道。這幾年好不容易才擺脫藥罐子,斷然不想再嘗受一次。故而板着臉一本正經的忽悠道:“不必。我只是昨夜休息的不好,一會回來補個眠就成了,無須驚動郎中。”
劉管事細胳膊擰不過大腿,縱使心中将信将疑,卻也不敢再多嘴管主子的閑事。
柳離收拾打點完畢,外面天色才到五更。複又在屋內磨蹭了片刻,待窗外天色微微放亮,這才叫劉管事提着燈籠出門。
柳府是個七進的大院,潇湘館位處府中的最西頭。此處位置雖然有些偏僻,卻耐不住有一個最大的好處——那就是距離女眷們居住的內院很遠、非常遠,遠到她們每次過來串門,都得氣喘籲籲、汗流浃背的坐下休息很久。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不願遭這份罪了。一個兩個寧願躲在房裏繡花玩,也不願再往潇湘館跑。
柳離生性本就孤僻,旁人不來打擾,他反倒更自在一些。只是脫離人群太久,難免會遭人淡忘。即便是以前他還在府裏的時候,柳老夫人也很少召見他。今次要見的這般着急,想來怕是有事要說。
想起昨夜下人們驚慌失措的場面,柳離不由得一聲冷笑。若他猜的不錯,定然是與那個裝瘋賣傻的女人脫不了幹系。
一主一仆迎着冬日寒風疾步前行,行至柳老夫人所住的六安居,已然是半個時辰之後。柳離扯出手帕擦了擦額間冷汗,正當掀簾子進屋,便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緊接着,一個身穿大紅描金百鳥朝鳳齊腰襦裙、略顯臃腫的身影闖入了他的視線中。
看見裴九這副裝扮,柳離差點沒忍住笑出了聲。若他記得不錯,這女人身上穿的乃是當初成親時的喜袍,就連頭上那副流蘇百花嵌明珠的金冠,也是當時拜堂才戴過的。眼下這非年非節、非禮非俗的日子,她卻将自己裝扮的這麽隆重,心中指不定又在打什麽歪主意。
聯想昨夜她甫一見面就對自己上下其手、摸摸索索的流氓樣,柳離心中就是一陣惡寒。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警醒,打定主意要離那個厚顏無恥的女人遠一些。
卻不知裴九光顧着心裏難受,根本沒注意面前還站着個大活人。
自從昨日被柳離這張餡餅砸了之後,裴九是又興奮又激動,回到紫竹居一直折騰到後半夜方才睡下。清早天還沒亮就被四喜拖出被窩梳洗打扮,裴九困得睜不開眼,索性倒在四指懷裏,由着這二人給自己折騰。
可是裴九萬萬也沒想到,四喜那丫頭竟如此喪心病狂,滿櫃子的衣服她挑哪件不好,偏偏将王五成親時候的婚服拿了出來。
裴九迷迷糊糊被人換上了衣服,挽起了高聳的發髻,直到帶上流蘇金冠,腦袋被壓得差點掉在桌子上,這才發現情況有些不妙。
吃力的擡起頭裏看了一眼,裴九差點被鏡子裏的自己給吓昏過去。只見那鏡子裏的人臉如面盆,唇似抹血,其妝容之驚悚,活脫脫像地獄歸來的厲鬼冤魂。裴九撇了撇嘴,快被四喜驚天地泣鬼神的手藝給醜哭了。只是眼下大局已定,重新梳洗已是來不及,只得咬牙切齒的忍着。
裴九所居住的紫竹居倒是距離柳老夫人的六安居不遠,收拾完畢之後,趁着時間還早,她便順手撿了幾塊點心塞進嘴裏。本打算簡單充充饑,卻不想這一吃就有點控制不住,直至小腹鼓出了一個圈,腰帶勒得她喘不過氣來,這才意猶未盡的收了口。
柳離看見裴九的時候,她正在偷偷用手掂量肚子上那一圈肉。自從變成王五之後,她整日好吃懶做,不知不覺中身體已經胖了一大圈。這王五娘的身材本就豐腴,如今再胖上這一圈,簡直真要跟那仕女圖上的畫像有的一拼了。
裴九正當發愁之際,猛然聽見身前有人發出一聲嗤笑。受驚擡頭望去,但見身前三尺之處,站着她日日夜夜魂牽夢繞的心上人。
今日雖然有風,天氣卻很不錯。二人在門外站這片刻的功夫,清早第一縷陽光已然冒出了頭。金燦燦的陽光打在柳離身上,給他蒼白的臉上鍍上了一層金光。
柳離今日穿了一件吳绫織金長袍,袍外罩着玄色披風。他素來喜鶴,幾乎每件衣服上都會繡一兩只。今日的花樣繪在袖口和衣襟處,冷風吹過衣袍之時,但見那衣上白鶴翅膀翻動,恍若要引頸高飛一般。
此時的柳離就宛若那九天下凡的谪仙一般,俊美又不失清冷、清冷中又自有一番傲骨。裴九叫他迷得五迷三道,隔着眼前一串串流蘇金穗,不覺看的有些癡了。
感受到對面那火辣辣的目光,柳離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雖隔着穗子看不清那女人的臉色,想也知道不會正常到哪裏去。想到昨夜發生的種種,柳離心中莫名有些煩躁。
劉管事眼見着自家郎君臉色越來越難看,連忙上前打開簾子道:“老夫人定然已經等急了,郎君還是趕快進去吧。”
柳離冷哼一聲,扭頭便進了門。
自家郎君這般冷心冷肺,四喜心情更加失落。縱使知道娘子感受不到這一切,卻仍舊牽着裴九的手安慰道:“娘子別傷心,萬事都有奴婢在呢。等下進去見到了老夫人,奴婢定然得好好跟她說道說道……”倚仗柳老夫人對自家娘子的重視,四喜說起話來底氣十足。
卻不知裴九此時光顧花癡柳離,根本沒空悲傷。眼見着那男人衣袂飄飄的身影消失在門裏,她提起裙擺屁颠屁颠就要攆上去。
四喜碎碎叨叨念了一通,話音未落,就見自家娘子悶着頭正欲跑路。連忙手疾眼快的抓住人,嗔怪道:“娘子又不識得路,走那麽急做什麽!”經她這麽一提醒,裴九才想起自己的身份,連忙垂下頭,盡職盡責的扮演起傻子。
雖是一家之主,但柳老夫人所居的院落并不算大。裴九和四喜快步往裏走,片刻之後就來到主屋門前。許是聽到了門外的動靜,打門裏迎出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婆子。
這婆子穿着一身越羅纏枝菊花暗紋夾襖,下身着同色的襖褲。看見四喜和裴九,婆子微微颔首道:“老夫人一早就在屋裏等着了,二位快随我進去。”
從見面之時,這婆子就始終板着臉不茍言笑,聲音也是刻板低沉,聽不出任何情緒。裴九偷着擡頭瞄了一眼,見她滿面皺紋,臉頰瘦成兩個小坑,一只眼睛似乎有疾,瞳孔呈現出詭異的青白色。
裴九覺得這婆子有些眼熟,悶頭想了半天,方才想起來,最初她附身在王五身上的時候,似乎就是這個婆子指使下人将自己擡回的紫竹居。當時她正迷迷糊糊,見這婆子面目醜陋,還以為是地府勾魂的使者。如今看來,她不光是個大活人,且還應該是個身份不低的大活人——光憑她身上戴的那幾樣價值不菲的首飾,足見得要比四喜高上好幾個級別。
正當裴九悶頭揣摩這婆子身份的時候,那婆子也在不動聲色的打量着裴九。
四喜覺得這婆子眼神有點不對,上前一步将裴九擋在身後,端着笑臉問道:“不知老夫人這麽早召見娘子,可是有什麽事要說?”
李嬷嬷從裴九身上收回目光,不疾不徐的說了一句:“倒也不是什麽大事。”
裴九心中正當松一口氣的時候,便聽那婆子又大喘氣的說道:“老夫人就是覺得昨日娘子從府中消失的太過蹊跷,想要将事情的來龍去脈查查清楚。眼下珊瑚已經去外院提那車夫過來受審,正好郎君也在,兩廂一對峙,或許就能将事情問出個大概了。”
裴九:“……”
她覺得,事情可能要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