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門口的下人打開簾攏,将裴九和柳離讓進了屋裏。二夫人屋內擺設古樸陳舊,一如她這個人一樣沒什麽新意。裴九四下打量一圈,立時便沒了興趣。柳離則目不斜視,進屋之後輕車熟路的往裏屋走去。裴九跟在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卧房。
卧房裏燒着火盆,溫度比起紫竹居要稍微清冷一些。裴九進門,一眼便看見了跪在地上的紫環。這小奴婢方才才挨過揍,這會身體正疼着,臉色發青歪歪斜斜的在地上跪着。看見柳離和裴九,紫環驚慌的連忙低頭行禮。
而在紫環正對面處,二夫人靠着隐囊半躺在炕上。或許是丈夫回來的關系,今日二夫人打扮的格外精神。身上穿着一件嶄新的檀色褙子,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發髻上簪着兩根古樸的銀簪子。看見柳離進門,二夫人稍微坐直了身體,笑容晏晏的同他招手:“三郎,快到母親這裏來。”柳離躬身同她見過家禮,這才依言走到暖炕一側坐下。
不管是曾經的王五娘還是附在她身上的裴九,想來今日都是頭一次到二夫人這裏來做客。婆媳首次見禮總要莊重一些,裴九只好跪在地上老老實實的磕頭。一邊磕着頭,心裏一邊替自己阿耶抱屈。從小到大這麽些年,便是逢年過節她也從沒給老頭子跪過。今日倒是先便宜了別人家的長輩了!
磕完三個響頭,裴九立刻便要起身。四喜手疾眼快連忙拉住了裴九的袖子,輕聲道:“夫人還沒允許,娘子且莫擅自起身。”裴九只好不情不願的又跪了回去。柳離饒有興致的盯着裴九,見她氣鼓鼓的噘着嘴,忍不住掩嘴輕笑出了聲。
二夫人看了柳離一眼,轉而和藹的吩咐四喜道:“地上冷,快将你家娘子扶起來吧。”“奴婢代娘子謝過夫人。”四喜道過一聲謝,這才攙扶着裴九起身。二夫人并沒有讓裴九坐上炕,地上也沒有可以供人坐的地方,裴九便只好在原地站着沒動。在她身後,紫環卻是有些跪不住了,雙眼噙着淚水楚楚可憐的望着二夫人:“夫人……”
二夫人嘆息一聲,面有難色的望着裴九:“今晚上的事,我也聽紫環說過了。千錯萬錯,都是阿姑的錯,不該讓紫環去找你問話。鬧出了這麽大的誤會,阿姑實屬過意不去。還望五娘寬宏大量,看在阿姑年老糊塗的份上,饒過紫環這一回。她方才也已經同我保證過了,以後定然好好做事,再也不敢以下犯上了……你們還是叫她回紫竹居做事去吧……”
二夫人苦口婆心的勸裴九,一來還是想在紫竹居安插個眼線,紫環畢竟是在紫竹居立住了腳的人,再回去也好辦事。二來,她畢竟也是二夫人光明正大送過去的,倘若因為欺負主子這種事叫人趕出來,于二夫人來說也是臉上無光。故而方才裴九他們進門的時候,二夫人才會故意提高了嗓音說話,目的就是要堵住裴九和柳離的嘴,叫他們拉不下臉來回絕這件事。
平心而論,二夫人這種做法也不可謂不高明。倘若尋常的女子遇上了,指不定也就妥協了。可是她千算萬算,卻萬萬沒想到裴九并非是尋常的女子。裴九那是什麽人?她是從小跟着阿耶走南闖北做生意的人,裴家的産業遍布天下,不管走到哪都有人點頭哈腰的伺候着。眼下附身在傻子王五的身上,也是實在沒辦法了,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游淺灘遭蝦戲……在柳家的地盤,她暫時只能忍下這口惡氣。可柳離好不容易出面替她将這個惡奴攆跑了,二夫人又說什麽想讓她把人帶回去?裴九面上不顯,心裏卻止不住的冷笑。就紫環這樣嚣張跋扈的婢子,除非她是真的傻了,否則斷不能讓這樣一個不知什麽時候就會炸的火藥桶回到她的身邊。
這種時候,王五娘傻子的身份倒是給裴九提供了便利了。裴九佯裝聽不懂二夫人的話,睜大眼睛張着嘴回望着二夫人,倏而勾起唇角露出一個蠢呆了的笑容。
“唉……畢竟還是個傻子啊……”二夫人嘆息一聲,将目光對準了四喜:“紫竹居平時都是你一手在打理,五娘不懂事,我看這件事不如你代她說句話吧……你們兩個雖是名義上的主仆,畢竟還是情同姐妹,些個小事上來說,四喜便可以代五娘做主了。”
晚上裴九出事的時候,四喜正巧有事沒在。回來之後聽說了紫環綁了自家娘子,當時就氣的不輕。四喜雖然性格溫柔,卻也不是個平白吃虧的性子。也就是那時候紫環叫人擡走了,她沒機會清算,否則定然也不能輕饒了紫環。眼下見二夫人要從自己身上說事,四喜心裏也很是不痛快。低着頭,克制有理的回複道:“奴婢多謝二夫人擡舉,不過我家娘子雖然傻了些,奴婢卻還能分清楚自己的本份。這奴婢就是奴婢,不管什麽情況下也永遠都不能騎到主子頭上胡作非為,更不能替主子做任何決定。紫環究竟何去何從,奴婢實在不敢做主,還望夫人體諒。”
四喜一番話說的擲地有聲,雖看似不表達意見,卻無形中又将紫環羞辱了一通。紫環臊的滿臉通紅,頭都擡不起來,二夫人心裏更是不好受:“唉……你們都是有主意的人,不像夫人我,夾在這府裏到處受夾板氣,如今連個婢子的去留都做不得主了……”沒頭沒尾的一席話,邊說邊紅了眼圈,淚珠子跟金豆似的噼裏啪啦往下掉,不知道的還以為受了多大的委屈了。
裴九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動辄不如心願就用眼淚逼人屈服,一時也是有些驚呆了。轉而拿眼睛偷偷觑向柳離,卻見他跟個沒事人似的,手裏捏着一串葡萄,一顆一顆往外擠葡萄肉。見他這副見怪不怪的模樣,裴九心裏也約莫有了底,想來這哭哭啼啼應該是二夫人慣用的伎倆了。
二夫人捂着鼻子哭了一通,見一屋子人都不打算理會自己,聲音越發大了起來。裴九叫她哭的頭痛,強忍着想要拿什麽東西堵上她嘴的沖動。那廂柳離剝了一碗晶瑩剔透的葡萄肉,輕輕推到二夫人面前,不鹹不淡的開口道:“哭了這麽久,母親定然也累了,還是休息一會吃點東西吧。”
二夫人低頭瞅了葡萄一眼,繼續哭道:“嗚嗚嗚……三郎,你說這紫環可怎麽辦?好歹她舅舅也是咱們府裏的管事,母親總不能就這麽放着她不管……”
“內院的事,兒子本無權幹涉。不過這個紫環仗勢欺人也是事實,将她趕出紫竹居也是兒子的主意。母親若是在覺得沒法安置她,兒子倒也有個主意……”柳離話音方落,四雙眼睛立刻齊刷刷的望向了他。
二夫人更是迫不及待的問道:“你有什麽好辦法?”
柳離冷笑着道:“要麽就将她與那個管事舅舅一同趕出府去,要麽就讓紫環去外院做個粗使下人,以後永遠不得入內院來。母親應當知道,兒子素來最讨厭奴大欺主這種事,她今日可以聽了你的命令去欺負旁人,他日自然也可以聽從旁人的吩咐來欺負你。如這般心術不正的下人,還是趁早攆走的好,免得給自己以後添堵。”
“這……紫環雖然性格驕縱了些,但也不至于像你說的這般不堪。”見紫環再回紫竹居的事徹底無望了,二夫人連忙往回拿話:“既然你們都不願讓她回去,那麽我便還是将她留在身邊用着。什麽時候紫竹居人手不夠了,可以再來四平閣調人就是。”
如此,總算将紫環這件事揭了過去。二夫人吩咐紫蝶将紫環攙扶下去,一個人黯然神傷了一會,仿佛才注意到裴九似的,這才讓她坐到自己身邊去,絮絮叨叨的拉着說了好一會話。約莫一盞茶的功夫,紫蝶進門來報:“禀夫人,老爺回來了。”
二夫人眼睛一亮,興奮的坐直了身體,邊穿鞋邊吩咐下人:“快去給老爺備水洗漱,再吩咐廚房将準備好的晚宴送上來。”
下人們進進出出,屋內好一陣兵荒馬亂。不多時,一個身量高挑面容清癯的男子挑簾子走了進來。此人年紀約四十多歲,五官極是周正,眉梢處一顆鮮紅的朱砂痣,平添了二分女氣。裴九眯着眼睛打量着這位老爺,平心而論,柳老爺的生的要比二夫人還年輕一些。這夫妻兩個并排站在一處,一個秀儒溫雅一個死氣沉沉,怎麽看怎麽不般配。
二夫人已經快一年沒見到自己的夫君,眼下相見,自是格外熱情。親自端着水送到柳老爺面前,笑臉相迎道:“今兒難得咱們家裏人齊,妾身略備了些酒菜,咱們一家人整整齊齊的吃頓飯。”
柳老爺簡單淨了淨手,趁着擦手的功夫擡頭望着裴九:“這就是三郎的妻?”
柳離挑眉看了裴九一眼,沒說話。二夫人連忙答道:“這就是五娘,是咱們母親親自為三郎挑的妻子。”
“容貌生的不錯,可惜了。”似乎對裴九沒什麽興趣,裴老爺只看了她一眼,轉身便入席落座。二夫人跟塊狗皮膏藥似的,連忙挨着柳老爺坐下。柳離不喜與人親近,刻意坐的離父母遠了些。裴九想了想,也學着二夫人的樣子走過去坐在了柳離的身邊。
下人陸續端上酒菜,屋內立刻香氣撲鼻。柳老爺率先動筷子吃了口菜,衆人這才起筷動手。一頓宴席吃的沉悶又無趣,柳家兩父子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裴九又不能說話,唯一能說話的便是二夫人,卻在柳老爺食不言的要求下不敢再開口。衆人只好各吃各的,半點交流也無。一頓家宴進行到了尾聲,正當裴九打算撂筷子的時候,卻見柳老爺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皺着眉頭望着柳離:“三郎,你識不識得濮陽世子?”
時隔幾日又冷不丁聽到那肥豬的名號,裴九心裏便是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