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昨兒不是還好好的麽?”李嬷嬷奇道。

“奴婢不是很清楚,聽說好像是小三娘子和小三郎君鬧別扭了,小三郎君昨兒晚上回潇湘館睡的呢。”

這倆人新婚燕爾,前幾日還甜的蜜裏調油似的,轉眼怎麽又鬧起別扭了?柳老夫人心裏有點畫魂,總覺得這個節骨眼出事不是好兆頭。就着茶水漱了漱口,不慌不忙的吩咐珊瑚:“準備準備,咱們去紫竹居看看五娘。”

柳老夫人腿腳不好,非重要事鮮少離開六安居,如今為了這小兩口也算是多操了一份心。她這廂吩咐下去,珊瑚不敢怠慢,連忙取出厚重的棉衣伺候柳老夫人更衣,随後又命人燒好了湯婆子,裹在柳老夫人的棉捂手裏。

一番收拾妥當,這才叫了兩個腿腳伶俐的丫頭,攙扶着老祖宗出了門。

六安居乃是整個柳府的定海神針,柳老夫人一舉一動牽扯着整個家族的命運,故而她這廂一動,各房各院很快都聽到了動靜。

臘月二十九,大雪寒天,滿地銀白。屋檐雕梁畫棟,長廊宮燈搖擺。有一滿頭銀發的老夫人背影蹒跚,在幾個丫頭的簇擁下步履徐緩前行。

六安居坐落在府邸正中心,除了大房居住的八方小築之外,實打實的屬紫竹居離得更近。只是這遠近也是相對而言,腳步輕快的年輕人一盞茶就能走到的地方,換成了年邁又腿腳不好的老人就硬生生走了大半柱香的功夫。走到紫竹居的院裏時,柳老夫人眼角眉梢都挂着冰霜,腳步也有些虛浮。

四喜帶着一衆婢女婆子遠遠迎到了院門口,不顧滿地清雪,紛紛跪在地上叩頭。

“老夫人,這大冷的天,您怎地過來了?”四喜渾然不知這老祖宗是讓自家郎君設計引過來的,滿臉誠惶誠恐的上前攙扶住人,姿勢體貼的帶着往屋裏走。

“聽說五娘病了,我這心裏惦記着,過來瞧瞧也能安心些。”不論為人多麽苛刻,柳老夫人對于紫竹居的人卻還是多了一分寬容。或許這份寬容是為了當年王家那場救命之恩,或者是為了別的什麽,誰也分不清楚。只知道但凡涉及到王五娘的事,柳老夫人總是格外留心。

“我家娘子有福氣,遇到您這麽好的祖母。”四喜誠心誠意的感激道。

“都一樣的,福氣都是相互給的。”柳老夫人語氣淡淡的。說話間到了主屋門口,婆子躬身打開簾攏将一行人讓進了屋。裴九這屋裏日夜叫兩個暖爐轟着,溫度高的嗆人。柳老夫人迎面叫那熱浪一撲,登時就有些呼吸困難。不得不站在門口緩了兩口氣,這才敢繼續往裏屋走。

“五娘病着,你們就別進去吵她了,都在外面候着吧。”揮手制止身後幾個下人,柳老夫人在四喜的攙扶下進了裏屋。

多日沒見,紫竹居倒是變化不少。尤其是王五娘的主屋裏,以前只是冷冷清清的擺着些家具,也不知從何時起,這屋裏竟養了花草,牆上挂了丹青,暖爐上煨着雞湯,飄香四溢,倒是比別的院還多了點人氣。

柳老夫人進門的時候,柳離正在給裴九擦拭身體。她昨夜受寒嚴重,至今還發着高燒。眼下喂藥是喂不進去,只得用溫水一遍一遍擦拭身體降溫。柳三郎眼高于頂,一雙貴手除了提筆沾墨之外,常年都放在袖子裏揣着。眼下倒是乖巧,将那沾了溫水的白布擰了,一寸一寸擦拭裴九的臉頰下巴,他們至今沒有圓房,柳離便不敢動別的地方,折的板板正正的濕布巾沿着裴九下巴走了一圈,再稍稍往下擦拭了女子修長白皙的脖頸,點到即止,目不斜視。

望見柳老夫人進門,柳離不疾不徐的起身,将手中濕布交給婢女,規規矩矩的給長輩行禮:“三郎拜見祖母。”

紫竹居主屋沒有熱炕,四喜只得命人取來一把寬厚的太師椅,椅子上墊了一層厚厚的棉墊,攙扶着柳老夫人在裴九身側不遠處坐下。柳老夫人不動聲色的看了裴九一眼,見她臉頰緋紅呼吸急促,像是真的病着,這才轉頭對柳離說道:“不用顧忌長輩身份,你也坐吧。五娘這病生的急,你定然也是折騰壞了。”

說着話拉住裴九的手,感受着手心裏灼人的溫度,柳老夫人眉頭微微皺了皺:“說起來也是奇怪,五娘身體向來不錯,就連原來……也是鮮少有生病的時候。今兒這是怎麽了?緣何病的這麽突然?”

柳老夫人吭哧癟肚的跑過來看一趟人,問一問病因也實屬正常。哪知道她這閑唠嗑似的問話才起了一個頭,對面柳離已經咣當一聲幹脆利落的跪下了。柳離垂首請罪道:“是孫兒沒照顧好五娘,辜負了祖母的囑托,實在愧對祖母,更加愧對岳丈和岳母的囑托。”

一頂大帽子扣下來,立時就将柳老夫人砸了一個跟頭。柳老夫人愣了愣,安慰柳離道:“人吃五谷雜糧,生病也是常有的事。萬幸五娘只是感了風寒,吃幾服藥也就沒事了。三郎你不必如此誠惶誠恐,快起來說話吧。”

鮮少見柳離這般放低姿态,柳老夫人一時心軟,伸手就要去攙扶柳離。柳離則依舊低着頭沒動,仿佛并未聽見柳老夫人的安慰似的,繼續俯首認罪道:“祖母不知,五娘這病……其實是被孫兒活活氣出來的。當初祖母執意讓孫兒娶一個傻子,孫兒心中氣憤不過,一怒之下随父親去了國子監當祭酒。後來有一位孫大人看中孫兒,執意要将自己的女兒嫁給孫兒當妾……”

昨晚上才被大兒媳堵着門哭訴了半宿,如今一聽到妾這個字都心裏直突突。柳老夫人突然生出一股子不好的預感,屏息問道:“你、你怎麽回的人家?”

“孫兒那時心裏也是生氣,與其一輩子跟個傻子過,倒不如娶個三妻四妾快活。故而一時鬼迷心竅……就答應了那位大人了。”

昨日皇帝賞賜給柳大伯兩個女人,人還沒等送來,六安居就給鬧的雞飛狗跳。念在大兒媳出身金貴,柳老夫人權衡利弊,最終決定将人放到柳離名下去。哪知道她這廂還沒将話風往外露,柳離這頭就鬧了這麽一出。若單單只是她給柳離送兩個妾也就罷了,好歹那也是皇上賞的,如今又莫名多出這麽個孫大人之女,這事就變了味道。

當初柳離跟王五娘成親的時候,滿京城都知道他娶了個傻子。因為這件事,柳離聲名受損,人後不知道背了多少流言蜚語。如今若再像逛大集似的給他房裏塞一堆亂七八糟的女人,那傳出去不單柳離要成笑話,整個柳府怕是都要成了旁人口中的笑柄了。

“你……三郎你簡直就是胡鬧。咱們柳家是什麽地位,你又是什麽身份,納妾這麽大的事,你不回來跟家裏商量,怎麽能說答應就答應!你這麽做,對得起五娘,還是對得起當年冒死将咱們一家救出來王家人?”也是對柳離的話太過沖擊,柳老夫人一時急火攻心,擺出了長輩身份訓斥柳離。實則這話說出口之後柳老夫人就後悔了,她這番話說的太急太重,全然将柳離納妾這條路給堵死了,如此一來她給柳離安排好的那兩個妾便師出無名,怕是不好再開口說了。

柳老夫人心中追悔莫及,正打算再找個合理的說法将這件事圓回去的時候,卻聽見柳離開口說道:“祖母教訓的很是。昨日孫兒與五娘出游,無意中提及此事,五娘聽聞之後十分傷心。她不想讓孫兒納妾,卻又怕祖母知道之後陪着憂心,只好一個人悶着。孫兒也是後來才聽四喜說,五娘一個人赤着腳在雪地裏蹲了一宿,凍得厲害,這才發起了高燒。”

柳離跪在地上睜着眼說瞎話,若不是自己身為當事人,四喜怕是都要信了。她不知道柳離為什麽要跟柳老夫人撒謊,直覺卻覺得應該是為自己娘子好,故而也就垂着頭沒敢搭茬。

柳老夫人現在的心情十分複雜。饒是她主事管家這麽多年,都沒有像今日這般不是滋味。說到底還是因為她對王五娘憐惜,可憐她小小年紀變成了傻子,也可憐她不遠千裏嫁到柳府這深宅大院。這孩子還不滿二十歲,身邊沒有任何靠山和助力,公公婆婆不喜歡她,唯一可以倚靠的丈夫卻又時時想着納妾,她一手做主娶進來的孫媳受了這樣的委屈,柳老夫人覺得良心有些過意不去。尤其在柳離的口中,五娘又是對她那樣的真心實意。

居高位者一呼百應,卻最愛一顆真心。

“唉……也真是苦了五娘這孩子了。”伸手理了理裴九鬓邊亂發,柳老夫人餘怒平息,語氣平靜的交代柳離:“五娘是我當初一手交給你的,這孩子受了委屈,你有錯,我也有錯。那個什麽孫大人的女兒,還是推了吧。從此以後你要和五娘兩個好好的,開春就去參加科考,身上能挂個一官半職的最好,好好過你們的小日子去。”

“孫兒自當遵從祖母的話,待五娘病情好些,立刻就去将那婚事辭了。萬望祖母原諒孫兒這一回任性,以後定當好好珍惜疼愛五娘,再不敢胡鬧了。”柳離側目望了昏睡中的裴九一眼,承諾的擲地有聲,倒是叫四喜愣了一下。她萬萬沒有想到,曾經那個對自家娘子正眼都不願瞧的郎君,竟然能說出這樣一番像樣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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