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今年這頓團圓飯是裴九有生以來吃的最不團圓的一頓,那些珍馐佳肴就像大伯母善變的臉一樣,翻來覆去的在裴九肚子裏鬧騰,折磨的她差點一低頭嘔出去。

柳離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虛情假意的場合,倒也沒表現出任何不适。察覺到裴九異狀,便輕輕的攥住裴九發涼的指尖,帶着她不疾不徐的往回走。

仰頭望着柳離沉浸在昏暗燭火中晦暗不明的眉眼,裴九很有沖動問一問,他這麽多年,究竟是怎麽捱過來的。恰在她打算開口的時候,柳離卻停了下來。裴九扭頭望去,就見回廊粗壯的柱子後面,無聲無息的閃過一道影子,随即有人将臉從黑暗中露了出來。

二夫人身上披着一件老氣橫秋的披風,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歲,領口處的狐貍毛都快磨禿了。她與柳離遙遙相視,不過四五步的距離,卻像隔着一條河那麽遠。

“母親!”柳離微微颔首叫道。

二夫人在宴席上從頭哭到尾,此時仿佛已經哭夠了。她微微昂着頭,眉眼之間懦弱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陰郁。也仿佛是不想讓裴九這個外人看了自己的笑話,二夫人說話的語氣比平時多了點強硬:“謝天謝地,你還知道我是你母親。”她這話裏帶着刺,與平時的形象判若兩人,裴九沒想到她竟然還有這般颠覆的一面,登時就有些愕然。

柳離不傻,自然聽出了二夫人口中的話外之音。他好整以暇的站在那裏,絲毫不以為意的說道:“母親說的哪裏話。”

二夫人沉吟半晌,語氣艱澀的開口道:“當年我與他成親的時候,曾經偷偷約定過,這一輩子,永遠不會納妾。”想起那久遠之前發生過的事,二夫人艱難的閉了閉眼。“可轉瞬不過二十載,他竟然一娶就是兩個。”

裴九半躲在柳離的身後,靜靜望着二夫人,聽見了她話裏的怨怼。仿佛在責怪柳離—你為什麽不幫幫我?

柳離靜默半晌,忽然沒頭沒尾的開了口:“我六歲那年的夏天,偷偷逃課去河裏摘蓮蓬。祖母知道之後怒不可遏,命人将我綁起來扔在水裏,整整泡了半宿。”夏日的夜晚風涼水也涼,莫說是一個豆大的孩子,就是身強力壯的大人,怕是也得催出病來。面對着那些如狼似虎圍在岸上的家丁,柳離驚駭極了,放眼四望,唯獨能求救的只有站在柳老夫人身邊的母親。那時候在柳離的心中,他的母親是世界上最信任的人,是他心中唯一的溫暖。可惜那懦弱的二夫人為了讨好婆母,非但沒出言求情,反倒還笑着恭維了柳老夫人一句:“打得好。母親英明,不聽話的孩子就得這般管教呢。”

稚嫩的少年似懂懂,卻恍然之間又明白了什麽,輕輕的放下了對着母親伸出的手。自那以後,柳離就落下了病根,稍有不合适就風寒發熱,成了旁人口中那個泡在藥罐子的小三郎君。只是他也長了心,再也沒逃過一回課,整日像根木頭似的坐在書桌後讀書練字,也練成了滿京城人盡皆知的音畫雙絕。

轉瞬一過十六年,他搖身一變成了柳家最難伺候的少主,再也沒有人敢那般欺負他了。

說出當年那件事的時候,柳離神色淺淡,仿佛在與人随意的閑話家常。可二夫人卻瞬間就白了臉,餘下的話悉數哽在喉嚨中,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她等在這裏,其實還是想求柳離幫她一把。她家族地位低微,婆母素來不喜。性格懦弱,人前大氣都不敢出,戰戰兢兢活了這半輩子,唯一的倚靠就是夫君。如今有人連這唯一的倚靠都要奪走,後半輩子浮浮沉沉飄忽不定,她怕自己不得善終。

咬着牙硬裝出來的堅強,在自己孩子平淡的敘述中被擊的粉碎。二夫人抖了抖嘴唇,終是顫着聲音開口哀求:“離兒,不管怎麽說,我都是你的母親……你不能見死不救。”她的目光哀戚,仿佛柳離再不答應,便要一低頭給他跪下似的。軟弱中夾雜着逼迫,實在令裴九感到厭惡。尤其聽柳離陳述了當年的傷害的之後,這種厭惡便翻了不知多少倍。

深沉的夜色中,裴九握了握柳離的手,閃身上前直面二夫人,将身量高大的柳離護在自己的身後:“丈夫納妾,須得先經過父母首肯,正室點頭,方可娶親。今日席間雖有老夫人的首肯,但夫人只需說一句不同意,這件事怕也沒那麽順利能辦成。”

“二夫人,堂堂正正的說一句不同意,真的有那麽難嗎?我覺得,那可要比你站在這裏威逼脅迫自己兒子簡單的多了。”

裴九一句話穩穩當當的戳中了二夫人心中死穴,她霎時間抿緊了嘴唇,臉色越發難看。雖是婆媳的名分,二夫人卻并不喜歡王五娘。論起身份,王五娘并不比她高到哪裏去,卻偏偏因為救了柳老夫人一命,在這府裏的地位比她要高上一截。二夫人心裏不服氣,往常在柳老夫人面前不敢表現出來,今日仰仗四下無人,又是被裴九逼得狠了,無所顧忌的口出惡言:“我與我的兒子說話,你來插什麽嘴……真是缺爹少娘沒有教養。”

雖然明知她是在罵王五娘,但缺爹少娘四個字還是不經意間狠狠刺痛了裴九的心。她幼時喪母,沒有母親的陪伴成了人生最大的遺憾,乃至後來但凡有人跟她提起娘這個字,裴九都覺得心肝疼。緊了緊拳頭,裴九強忍住把二夫人一掌掀飛的沖動,冷笑一聲:“還真是比不得夫人高貴。”

二夫人氣的狠狠一哆嗦,中看不中用的端着個夫人的架子,色厲內荏的望着柳離:“你這娘子如此不懂禮數,我看你就是太慣着她了。”

柳離輕笑一聲,雙手穩穩扶住裴九。他的指尖冰涼,若有似無的撫摸着裴九脖頸,不動聲色的緩解着她內心的焦躁。“母親難道忘記了不成,當年祖母提起這樁婚事的時候,您可是第一個舉手贊成的呢。怎麽如今這人病好了,您反倒又不喜歡了呢?您說,這究竟是什麽道理?”柳離聲色淡淡的,聽不出喜怒。二夫人這回卻徹底變成了啞巴。她站着這裏吹了半天的風,滿腔怒火等着跟兒子發洩,卻不想自己的火沒發出去,反倒又從那兩口子身上反噬回來不少。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的目的不可能達成了,二夫人反倒逐漸平緩下來,克制着內心的焦躁與怒火,目光陰沉的望着裴九:“人這一輩子,風霜雨雪都得經歷一些,不能因為一時半刻的風光就得意忘形……今日我輸了,你們忙着看笑話。他日你們輸了,誰又在忙着看笑話呢?”

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得到一句話,莫名聽得人心裏發冷。二夫人卻也不再糾纏,轉身帶着婢女走了。她的背影有些佝偻,在明明暗暗的燈火中若隐若現,很快隐匿在夜色中消失不見。

在柳家衆人各方的努力之下,這個喜氣洋洋的年節過得越發沉悶。裴九一路悶聲,回到紫竹居便蹲在火爐前不動了。爐子上煨着一鍋甜湯,咕嘟咕嘟冒着熱氣。柳離換過衣服洗了手,漫不經心的繞着裴九轉了幾圈,見她始終跟一根木頭似的戳着不動,忍不住在裴九對面蹲了下來。

幹巴巴的咳嗽一聲,柳三郎有些不怎麽習慣的開口道:“方才說的那些話,也、也是一時氣急。我并非是針對你,我只是、只是有些……”只是有些過不去當年的坎。畢竟王五這個娘子是被一家子長輩摁着頭娶的,即便如今與她有了感情,這件事卻始終還是如鲠在懷——也是幼時被長輩打壓的怕了,柳離內心十分叛逆,最不喜歡被長輩牽着鼻子走。可偏偏柳家又是這樣的處境。眼下對着母親把氣撒夠了,意識到自己傷了人,又忍不住放下架子過來道歉了。

柳離頭一回開口哄人,十分不得要領。他這廂絞盡腦汁的跟裴九道歉,卻見對方始終悶着頭不吭聲,柳離心中發軟,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或許是被柳離指尖的溫度驚動,裴九茫然的雙目漸漸有了聚焦,憋着嘴,眼眶漸漸紅成了一個圈。

“你、你哭什麽!”看到裴九紅紅的眼眶,柳離差點膝蓋一軟跪在地上。手忙腳亂的翻出絲帕給裴九擦眼淚,甚至顧不上嫌棄她鼻子裏冒出來的鼻涕,略顯笨拙的将人攏在懷裏:“實在是對不起得很,今日這件事,都是我辦的不好。”方才與自家母親對峙的時候還氣勢洶洶,轉眼卻像壺茶葉似的,被另一個女人的眼淚泡的潰不成軍。

“別哭了,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柳離叫裴九哭的一個頭兩個大,十分不得哄人的要領,只好反過來倒過去念叨這一句話。直至裴九倚在柳離懷裏哭夠了,眼淚糊了柳三郎一身,又就着他那方雅致的手帕擤了鼻涕,這才委委屈屈的說明緣由:“肚、肚子疼……好像是葵水來了。”

柳三郎徹底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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