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嶂一樣帶着鋒芒,有一種郁郁蒼蒼的身世之感,自傷自憐。趁着等待的間隙,他一個人在黃昏的游廊裏踱步,驟然看到光禿禿的棚架上鍍上了一大塊朦胧的胭脂紅,記憶也跟着回到某一年的季夏。紫藤的藤蔓爬滿一方架上,紫穗滿垂,稀疏嫩葉,楚幼安曾經獨自爬上架子去摘串串紫穗,一個不穩從架子上摔落下來,卻不曾想景恒其實一直在他身後,摔下來時被他接了個滿懷。楚幼安擡眼迎上景恒清冷的面容,一時不知作何解釋,手裏緊緊攥着方才拽下的紫穗。
“少爺下次別再這樣了。”景恒不愠不火。
“送給你的,”小少爺伸手将紫穗遞給他:“我發現你總盯着紫藤看,就想摘下來給你。”
“那是因為……”
楚幼安回身加快步子向父親的書房走去,虛溜溜的風将披在身上的長鬥篷卷起一角,向後扯着脖頸勒得難受,這才想起頸間的系帶是今早無憂給系上的,不再是景恒。忘穿了一件夾衫,覺得薄涼涼的,竟有些受不住,若是景恒在他身邊,一定會提醒他。只要和楚幼安有關的一切事情,他向來能打理地有條不紊,好整以暇。
書房內焚香淨氣,檀香彌漫,楚老爺正在太師椅上靜坐着閉目養神,手間靈活地将一對鐵球轉得叮咚作響,正面壁上挂着 “上善若水”四個大字的橫匾,銀杏板上黑邊紅底金字,沉甸甸的氣勢令人生畏。
“景恒那一手上乘的好功夫跟着你也是浪費了,我想倒不如替他弄個散武官裏給他挑個一官半職的,來日也好做你兩個哥哥的幫手。”楚老爺氣定神閑,眼皮動也不動一下。
“景恒是我的人,我不同意。”
“我不是找你商量,我是正式告訴你。”楚老爺的聲音加重了幾分。
“人我不放。”楚幼安不肯服軟。
“放不放也由不得你,你想過景恒自己的意思嗎?”
“他……他現在人呢?”
“景恒現在正跟你大哥走通欽天監監正的事。”
“尹肅清?他出什麽事了?”
“今日在禦前議會上,戶部尚書逼他入獄了。”
“謝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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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老了,侍奉皇上的時日也不多了,閣老今日又提起告老還鄉的事情了,還有六部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弄得我頭疼。”
“洪大人也該請辭了,他要再幹個二十年,還不讓人給恨死。”
“不得無禮!”楚老爺睜眼從太師椅上挺直起來,猛地一拍扶手:“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難得你對朝廷的事上點心,竟這樣出言不遜。”
“朝廷裏勾心鬥角,我懶得趟這趟渾水,洪大人的事我是從少牧那裏聽來的。”
楚老爺蹙着眉頭,恨不得把這燙手的山芋扔得越遠越好:“六部之間因為國庫虧空相互推诿,司禮監又緊咬着票拟的事不肯松口,今日尹肅清向皇上進谏指說國庫虧空乃兵部的過錯。”
“可戶部尚書謝大人和兵部那群老狐貍向來互相看不順眼,又怎麽會幫他們攬……”話未說完便卡在嘴邊,楚幼安忽然頓悟。
原因何在,只因為謝大人的兒子,是謝少牧。
謝少牧啊謝少牧,他可是你的肅清吶。
第一夜(五)
? “楚少今日竟有此等閑情逸致,居然能在茶樓這種清閑地兒看得見你的身影。”謝少牧應楚幼安之邀到了品清閣,一見面就毫不客氣地譏诮他。
茶肆品茗,酒樓美餐,闊少爺的日子從來都是賞玩殆無虛日的。
“山珍海味吃膩了,偶爾也該刮刮油水。”楚幼安推開窗子朝外望了望,目之所及并沒有尋覓到景恒的身影,方才記起他現在另有新主,再也不會默默地等候他了。
謝少牧一眼瞟到站在楚少身後新寵,一雙魅惑上挑的眼睛,比那熙春樓的花魁娘子還要勾人:“看來楚少确實換口味了。”
楚幼安并未阖上格窗,目光順着那裏一路向外望去,放得很悠遠:“肅清的事,我聽說了,” 從外頭傳來坊間裏巷的俗曲吳歌,百姓間傳唱的這些曲譜大多不知從何而來,可不問老幼良賤,就是朗朗上口,“讓他下獄的肯定不是你父親的意思,肅清和謝大人無冤無仇,犯不着因為他得罪兵部那些老滑頭。”
楚少口中的肅清,曾是二人求學時的同窗好友。
楚幼安那時在學堂裏就已經開始瞎混日子,百般玩耍,害得景恒成日追在他屁股後頭收拾爛攤子。比起楚幼安,謝少牧的性子更為頑劣。學堂裏有個大塊頭的孩子把一個叫“小豆芽”的推進水塘,“小豆芽”渾身濕的通透,回家後被他的娘責罵一番,胳膊上被打得青一道紫一道,誰知第二天,那個大塊頭的孩子不知道被哪裏來的毛孩子揍得鼻青臉腫,學堂裏沒人知道是誰做的。
書聲琅琅,德高望重的夫子手握書本背在身後拗着腦袋晃晃悠悠來回走着,緩慢的誦讀聲悠昏昏長到催人入睡。謝少牧對這些“之乎者也”之類的向來嗤之以鼻,把毛筆夾在努起的嘴上靜等着好戲上演,等先生一轉身,背上貼了張毛筆畫得王八圖,引得學堂裏一片哄笑時,頑劣不堪的脾性早已經把學堂的先生氣得肝疼。富家的金貴少爺罵也罵不得,打又打不得,最後只能拿着戒尺吓唬他:“你啊你,看看人家尹肅清……”先生後頭要說尹肅清什麽,謝少牧都能倒背如流了。是,學堂裏功課最好的的是尹肅清,學習起來廢寝忘食的也是尹肅清,家世不如他和楚幼安顯赫,穿得不如他和楚幼安華麗,一身月白色的長衫四季都是一個色,消瘦的身板說成是骨瘦如柴也一點不為過,頂着一張不茍言笑的冰塊臉,哪怕是後來踏上仕途也依舊如此,刻板到眼裏容不下沙子,怪不得不讨人喜歡。先生讓背的文章,尹肅清第二日就能一字不差的背下來,不多一個字,也絕不少一個字。 先生罰謝少牧和楚幼安留下來背文章,背會了才能去玩,楚幼安自然是當作耳邊風,腳底下跟抹了油似的,跑得比誰都快。空蕩蕩的學堂裏,只剩謝少牧和尹肅清兩人,二人面對面,謝少牧将那文章看來幾遍就會背了,可偏偏故意假裝背不出來:“燕燕于飛,差池其……其……其什麽來着?”尹肅清專注地看着課本,眼睛跟着謝少牧背的位置一字一行的仔細盯着,看他背不出來才擡頭,一張不帶任何表情的臉真是打娘胎裏就不會笑吧。
“是‘差池其羽’。”
“哦,其羽、其羽,什麽意思來着?”謝少牧為難他。
“意思就是‘飛舞的燕子,羽毛長短不齊’。”尹肅清雖然神情嚴肅而漠然,可依然是耐着性子的。
“老古人可真是無聊,這不是廢話嗎?”
“啪”的一聲,尹肅清圈起書本,學着先生的模樣,蹙着眉在謝少牧的腦袋上輕巧了一下:“不許無禮。”謝少牧看着他的模樣,不禁噗嗤一笑,真是和先生越來越像了。謝少牧來了興致,三番兩次地要蹦幾個字卡一下,背不出書故意惹他生氣。學堂裏的人同窗多年,就連和他最親近的楚幼安也沒有這個福氣,板着張臉孔好似那廟裏的活泥塑,今日終于看到他生氣的模樣了。
不知尹肅清到底清不清楚謝少牧在存心戲弄他,還是留了情面沒有拆穿,兩人的詩文一背就背到了太陽下山。
“我送你回家。”謝少牧說。
“不了,謝謝,我一個人可以。”尹肅清回絕。
謝少牧回想方才,他應該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存心戲弄他吧,若是意識到,憑他的性子,一定會當機立斷轉身走人。
那日,謝少牧頭腦一熱,悄悄地跟在尹肅清的身後,直到他平安回家,他才坐上小厮穿了大半個城前來接他的馬車回去。
還有一次,又是那個大塊頭的孩子,指着尹肅清的鼻尖毫不留情地罵他:“你就是先生的馬屁精!”學堂裏的孩子跟着哄笑,有的還跟着起哄瞎喊,謝少牧也在笑,只是勉強地牽着嘴角笑,他看着角落裏的尹肅清,繃着一張臉不動聲色,手裏握着書仿佛唯有那聖賢的老古人才能普渡他一般。沒人注意到尹肅清的嘴唇咬得死緊,手指将那課本捏得更緊,指甲好似要将書本硬生生摳出五個洞來,只有謝少牧注意到了。翌日,那公然羞辱尹肅清的孩子豁着一顆門牙來上課,不敢張嘴亂說話,怕一張口就露出一個黑窟窿。先生問他緣由,孩子支吾半晌說是不小心磕掉了,學堂的孩子又開始哄笑,而謝少牧也在笑,比起昨日,他笑得洋洋得意。
不知何時開始,“尹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