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節
上,陳公公身邊的小太監守在殿外,見謝侍郎匆匆而來,便攔住他:“謝大人,您還是把公文遞到司禮監吧,此時千歲祖宗就在外頭守着,您是見不着皇上的。”
“住口,陳公公是你們的‘千歲祖宗’,哪裏來的‘祖宗’?不怕皇上聽到嗎?”平日裏相濡以沫,耳濡目染,此刻處事圓滑的謝侍郎居然有幾分尹肅清那種直言不諱的氣魄。
“哐啷”一聲,玉曦宮的偏門被打開,司禮監的陳公公打裏邊氣定神閑地邁出步子:“皇上前些日子因尹肅清的是事兒動氣傷身,正在閉關清修,下月初九之前不見任何人。”
“是皇上不想見,還是你們不讓見?”謝侍郎緊逼道。
“咱家是奉旨辦事,謝侍郎若是有自知之明,就不該在此時此地驚動聖上。”陳公公自是心虛,将雙手攏進衣袖裏,低下頭避開他的眼神。
“若是戶部的公事呢?耽誤了要事,陳公公擔得起這個責嗎?”謝侍郎憤懑反駁。
陳參理虧,再試圖阻攔,恐會落個僭越之罪,遂側身行讓。
大殿內,皇帝正打坐于高臺的蒲團之上,龍涎香從形式不一、印地光滑的香爐裏彌漫而出。
“謝卿前來是為何事?”皇上半阖着眼問道。
紗簾下垂,無風自曳,皇上睜眼,透過竹簾細密的間隙看見來人端端正正立在原地。
“微臣今日前來,有一事詢問。”謝侍郎将手一攏,深揖長拜。
擡手,一旁的侍從迅速将皇上從蒲團上扶起,走下高臺,侍衛掀起紗簾,一位面容憔悴的君王出現在眼前:“問吧。”
“古雲,忠言逆耳利于行,微臣鬥膽詢問,可皇上當日為何要賜他杖刑?廷杖之刑從來都是宦豎佞幸報複異己的手段,皇上若明,自當了然。”
君王愣在原地,眼神裏有千萬糾纏不清的情感,是驚是悲,是悔是恨,交織在眼裏難以說清,許久許久,才無奈開口:“衆目睽睽之下朕如何袒護他?連你爹都在那時扯朕的肘,朕是身處其間卻身不由己吶……何況尹肅清他沒有證據,朕更不能聽憑天象就定了兵部的罪。洪賢是內閣的首輔,指使顏仲的到底是不是洪賢,而洪賢和陳喜到底有沒有暗地勾結,就連朕都沒有十足的把握。況且當年 “黃潇之亂”引得人心震驚惶恐時,也虧他及時調動各營駿馬進行鎮壓。禍亂平息,他又在京城整頓軍制,你我都知京師是天下的根本,一搖動則國家大計都會牽動,他為先帝立下汗血功勞,先帝器重他,信任他,如今朕卻要罷黜他也非一日之功。再言朝堂上下六部二十四監,一發不可牽,牽之動全身,這又讓朕欲投鼠而忌器吶。”
“皇上如此處置尹監正是為何?”
“處置?處置……”一國的君王順着層疊的屏障朝外望去,犬牙交錯的山巒被皚皚白雪所覆蓋,浸在一片蒼茫之中,只可惜這樣壯闊的景象被高聳的宮闕隔絕在外,他繼續道:“謝卿啊,你說,一國之君,是不是不該被兒女私情牽絆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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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皇上要做的是一國的明君,既為被萬民稱頌的明主,便該為了我大濟王朝的江山社稷,為了普天之下的黎民蒼生盡心竭力,前朝由盛而衰,由興而亡,皆是蹈着同樣的覆轍。以史為鑒,可以知興亡,前朝有數弊,首弊是權閹橫行,次弊是宮闱侍寵,皇上若是重蹈覆轍,便有輕撫國祚的危險,所以不該被私情牽絆,更不該将軍國大事撇之腦後。”
“呵,聖君明主……真直接啊……半點回轉的希望都不給朕留。這不像你行事的做派,倒像是尹……”皇帝仰起頭,壓制情緒般阖上眼簾:“都說‘社稷為重,君為輕’,可先帝不問政事,留給朕這個國器将傾的爛攤子,膠膠擾擾愈亂愈熾,可朕身邊如今卻連個肯助朕一臂之力的都沒有。朕也想避禍遠走,這樣的江山就算拱手相讓,朕也……”
“皇上,”謝侍郎冒然截斷他的話:“皇上是一國之君,是天之驕子,肩負着匡複大濟王朝的使命,方才的話,臣并未聽見。” 将腰深深一弓:“臣子不論九州四海身處何方,只要盡忠盡心,皆是皇上身旁的中流砥柱。”謝少牧莊重嚴肅地在聖上面前稽首下跪。緋紅色的公服下擺鋪開來,幞頭深深貼在了地上,虔誠叩首,待到禮畢擡眼,他直挺挺地跪在漢白玉的地磚上,從容懇切地說:“皇上既為明君,便要親賢臣而遠小人,善于用人,持身為正者留侍君側輔佐朝政,惑亂朝綱者待罪闕下以一警百。”
“以謝卿之意,孰是持身為正者?孰又是惑亂朝綱者?”
“臣有罪,”謝少牧緩聲道:“古雲‘君為臣綱,父為子綱’,然臣為明哲保身而委曲求全,為逃避擔當而信諾盡失,臣更曾為了獨善其身而越俎代庖,做違心之事,冒不韪之名,利欲熏心,壞人心術,所作所為皆為茍且偷生,以上種種皆是罄竹難書,着實被君臣百姓唾棄,使列祖列宗蒙羞。于紀綱法度,臣是為貪生怕死,于聖寵君恩,臣是為恃功驕縱,于歷代先祖,臣是為不孝子孫。所幸曾有一人告誡過臣,擡頭三尺有神明,臣始終視此為警醒。如今戶部侍郎一職,臣恐難勝任,懇求皇上允許臣降職謝罪,遠赴吉安,代替尹知縣補償罪過。”語氣不帶分毫遲疑,語罷,又是引頭至地、一絲不茍地頓首一拜。
“佞臣留不得,可賢臣留不住啊……看來朕做的最後一點嘗試,到頭來也是無謂的徒勞,還讓謝卿在朕面前三叩九拜的,呵,就算是朕為了一己之私而對不住謝卿吧……來人,叫吏部把南康缺官冊籍給朕拿來,”聖上一言,推心置腹:“到了吉安,朕願你能和尹知縣共同好好治理吉安。”
一國之君其實并不昏聩,亦不懦弱,雖耽于安樂,可到底是個有韬略有決斷的英主。
元久八年臘月初,白落梅,冬清寒,總是有梅花淩寒獨開,連京城短得只有半闕殘詩的冬天,也能讓白梅逮住那麽幾天,放肆地綻放在侵肌透骨的冬裏,随風抖出淡雅的芬芳。
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臣子一樣,天子亦是如此。
辭過親長,拜別祠堂,謝少牧回身看了一眼,京城的繁華,皇上的器重,衆人的仰慕,家族的責任,這所有的一切,都要與之揮手告別了。頭頂是赫赫的藍天,眼前是重兵把守的雄偉皇城,最後看一眼這片天下最熱鬧的都城,遙望天下最雄偉的宮闕。萬裏江山萬裏塵,一朝天子一朝臣,走馬燈似的跌宕歲月掩埋了君王無數,留得一世英名的君主又能有幾人?然而他眼前的這所城池,不管從古至今,亦或從今往後,都有千千萬萬的官吏炯炯注視着那位萬人之上的明君,他深信那位意氣風發的聖明天子會大展宏論,盡其所能地經營出一座錦繡江山,開創出一片繁華盛世。
第二夜(十)(完)
? 第二夜(十)(完)
前後不到幾日的功夫,楚幼安近日從景恒那裏聽了不少朝廷的事兒:皇帝啓用熹妃舉薦的人擔任戶部侍郎,新侍郎是個年輕氣盛的愣頭青,把謝尚書氣得肝疼;僅一天之隔,兵部尚書顏仲被緊急調往東南倭寇橫行的沿海縣城,京城兵部大小事務暫由戶部尚書兼管;又有傳言司禮監的陳公公抱恙,現在掌印的太監是皇上一手提上來的;至于內閣首輔洪賢洪大人,他的一舉一動都被錦衣衛監視着。
良将忠臣忠心為國,掌權宵小營營役役,在朝在野,雲詭波谲,如今變換紛繁的朝廷誰也料不準,說白了,這年頭風水輪流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沒什麽好奇怪的,正所謂天威莫測,昨日還被視為尊崇,翌日便可能锒铛入獄,今日同朝為臣的人,第二天就可能不見了蹤影。文武百官私下議論,當今聖上非但不是昏君,實則是韞匵藏珠,城府相當的君王。
景恒最後說,還有謝大人,谪官左遷到毓州做了知府。
晌午過後,謝府上的阿榮送來一封信箋,楚幼安略略通讀完畢,先是略有些詫異,繼而搖搖頭:“那個賭,是我輸了,”那張精致的面容又浮起一絲暗笑:“真是,普天下害相思的,都不似他這樣猴急的。”
原來,他也是情深癫狂的人。
南康毓州的前任知府向朝廷上疏乞求告老還鄉,不等朝廷的批複就回去了。
那時太陽初升,燦爛的陽光照得一樹絢麗。次日辭朝出京,新到任的謝知府正在赴任的路上,本是一個月的路程,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