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雪球

032

永昌侯府近日氣氛有些低沉。侯爺發了幾回火, 夫人心情不好,下人們的日子不好過。

姜漫吩咐廚房做了些清淡的點心,裝在食盒中送來了以後讓劉婆子提着, 跟她一起去沉香苑。

她的竹苑背後一片竹林,冬日這一處也是青蔥郁郁, 白雪上的那點翠色很惹眼。

夜裏又下了雪, 人踩上去軟軟的,一踩一個深深的腳印。

姜漫穿着狐貍毛的襖子, 梳了高髻,露出飽滿的額頭, 兩只眼睛靈動水潤。

劉婆子嘀嘀咕咕不太情願去:“她誣陷你呢,你還去幹嘛?”

姜漫笑彎眼睛:“若不是前兩日夫人看得嚴,我早就去了。她很驕傲的一個人,被我看見窘迫之相, 死的心都有了。”

“哦~~~”劉婆子露出個狡黠的笑容, “我就說,你怎麽會做吃虧的事呢。”

這段路不遠也不近, 姜漫将手籠在袖中,認認真真走路。

驀地, 旁邊沖過來一個人形肉球,直接向她撞過來!

姜漫擡眼, 迅速往旁邊一避。那肉球去勢不減,眼看要沖着樹上撞過去。

劉婆子認命地一個錯身,三兩步出現在他身後,提着領子将小胖子拎了起來。

“放開我!你這個壞女人!”姜钰四肢掙紮,唯有領子被劉婆子抓着動彈不得。

他這副張牙舞爪的樣子,活像一只螃蟹。

姜漫嘴角一抽, 很不給面子的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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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

小胖子臉色一僵,白胖的臉氣得發黑。

“笑什麽,不許笑!”

姜漫笑得肚子疼。她抹了把眼角笑出來的眼淚,彎腰扶着肚子,指着小胖子:“你方才的樣子,像極了八只腳的螃蟹。”

說着,她還張開手腳作了一番動作。

姜钰氣死了:“你閉嘴!”

他憤怒掙紮,卻掙紮不開,氣得回頭去咬劉婆子的手。

劉婆子很淡定地将他提高一點。他又變成一只螃蟹在空中掙紮。

姜漫直起腰,怕姜钰身後的暗衛出手,對劉婆子使了個眼色。

劉婆子有些嫌棄地将他拎得遠一些才放下,放完就回去姜漫身邊。

“不要再沖過來了。”姜漫聲音嚴肅下來。

姜钰氣得臉色漲紅。他無法無天慣了,侯府向來由他橫着走,這個女人卻處處讓他吃虧。

“你害我姐姐挨打,我不會放過你的!”他鼓着臉道。

姜漫挑眉:“好啊,我現在就要去看你姐姐了,要不要跟來?”

姜钰警惕地盯着她:“不許去!”

姜漫一笑,那雙圓圓的狐貍眼跟姜钰如出一轍:“我為何聽你的。”

說完她便帶着劉婆子走了。

姜钰跺了跺腳,後面一堆丫頭婆子喊着“世子”找了過來。

他猶豫了一下,自以為偷偷摸摸藏到一叢竹子後面,這樣慢慢地跟上了姜漫。

姜漫忍笑忍得很辛苦。

劉婆子也忍不住撲哧一聲。

就姜钰裹成一顆毛茸茸的球的樣子,兩叢竹子掩得住他的身形?

這小孩對自己的身形有什麽誤解??

她們用眼角餘光看了一眼,差點忍不住大笑出聲。

姜钰好歹是侯府小世子,永昌侯從小親自教他習武。雖然目前沒有學到什麽高深的武功,強身健體還是有的。

再者,他一個武将之子,平日裏耳濡目染,自然見過別人如何追蹤。

別說,他學得有模有樣。

瞧那嚴肅地緊緊皺着的小眉毛,警惕而滴溜溜轉動的眼睛,鼓鼓的腮幫子,小心翼翼的步子,每換一叢竹子,他就擺動圓潤的胳膊小跑兩步,再重複之前盯着她們的動作。

“唔,我覺得永昌侯府交給他危矣。”劉婆子縮了縮肚子,忍住笑道。

姜漫心想,這可不一定。小世子小時候看着傻乎乎,長大了心可黑着呢。

她心頭搗蛋的念頭一起,做了個回頭的假動作。

姜钰渾身一僵,眼睛瞪得溜圓,緊張得咽了口口水。情急之下他做了個誰都沒料到的動作。

他一看自己身上白白的狐貍毛大氅,再看看地上厚厚的雪,着急忙慌背過身,手往肚子上一抱,吃力地彎下腰,,将腦袋低下去,盡量讓身子擋住,然後漲紅着臉将屁股撅起來。這動作可太為難他圓潤的小身子了。

他心裏氣得牙癢癢,必須得從姜漫身上找回來。

劉婆子一怔,姜漫眼神一頓,随即若有所思。

半晌,她有些迷茫地問劉婆子:“他這是,把自己當成……雪球??”

劉婆子嚴肅地點點頭:“貌似是。”

兩人對視一眼,默不吭聲,不約而同往前走,走遠了,方才笑得前俯後仰,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抹眼淚。

“哈哈哈哈哈哈!”

姜钰支着耳朵,聽到她們聲音遠了,松了口氣。

暗衛見他艱難維持這個動作,表情很一言難盡地走上前:“世子,她們走遠了。”另外,她們早就發現了,你不用這麽為難自己。

真的。

姜钰抹了把滿頭大汗,艱難地起身,站直以後叉着腰一臉得意道:“哼,憑她們休想發現本世子,本世子的功夫可不是白學的!”

“……”

小時候的姜钰雖然處處找她麻煩,但無關痛癢,反而是笑料比較多。長大後的姜钰才比較難對付。

姜钰能出現在那裏,明顯是從姜柔院子裏過去的。他住在前院,到她的竹苑必先經過沉香苑,以他對姜柔跟前跟後小尾巴似的崇拜,不會經過沉香苑不入。

“站住。”沉香苑婆子攔住了姜漫。

“二小姐來看看大小姐。”劉婆子上前,示意手裏提的食盒。

那婆子用帶着敵意的目光攔住她們:“夫人囑咐小姐要靜養,多謝二小姐好意,只是夫人好不容易才哄着小姐睡下了,一時半會應該醒不過來。”

她這副有夫人撐腰洋洋得意又趾高氣昂的樣子,當真是看得人牙癢癢。

劉婆子真想給她兩個大耳刮子。

姜漫眯了眯眼睛:“我看見前不久進去,方才離開,看來也沒有見到大小姐了?”

婆子眼睛閃了閃:“那是自然。”

紅藥恰在此時探頭出來,不耐道:“瞎嚷嚷什麽,姑娘病着,需要靜養,再吵仔細你們的皮——”

看見姜漫,她眼睛一瞪:“二小姐來做什麽?”

劉婆子冷哼一聲,又提了提食盒:“我們姑娘來看看大小姐。”

紅藥冷下臉來:“小姐病着,見不了客,要是我們亂放人進去,夫人要怪罪的,我可擔待不起。”

她最清楚姜漫真實身份。以夫人來刺她總會讓她難受。

沒想到姜漫只是淡淡道:“既如此,那邊不進去打擾,劉媽媽,将東西給紅藥姑娘吧。廚房做的糕點,聽說你們大小姐喜歡清淡的。”

紅藥不情不願接過來:“紅藥替姑娘謝過二小姐了。”

姜漫轉身離開,碰上一路緊趕慢趕來的姜钰。

他顯然看見了姜漫被攔在門外的一幕,得意地笑:“要欺負我姐姐,你還不中用呢!”

姜漫突然彎腰湊到他面前。

姜钰被她的靠近吓了一跳,卻強撐着面子結結巴巴:“你,你想做什麽!”

姜漫伸手拂去他圓圓的腦袋上一片幹枯的竹葉,扯了扯嘴角:“你裝雪球,真是一點也不像呢。我差點被笑死,居然有這麽蠢的人。”

“啊!”姜钰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梗着脖子讪讪:“真,真的不像?!”

姜漫擺了擺手走了:“像個蠢蛋。”

姜钰跳腳:“你敢罵我!”

他夯吃夯吃一邊跑一邊追姜漫,像是非要将她留下來争個長短。

衆人眼裏,他真是像極了雪球。圓滾滾的。

“本世子才不蠢!”他氣紅了臉。

沉香苑門口,紅藥臉色沉了下來。

小丫鬟小紅陰陽怪氣道:“小世子以前只粘着我們姑娘,二小姐使了什麽迷魂湯,他們關系如今竟這麽好?”

紅藥一巴掌打在小丫鬟臉上,怒氣沖沖:“閉上你的臭嘴!”

她跺了跺腳,看了眼手上食盒,眼神一狠,剛要扔出去,想到什麽,又收回來。

“小世子當然最喜歡我們姑娘。沒看他生氣才追上去的?我們姑娘可是救過小世子的命,誰都比不過去的。”

她警告地看了眼小丫鬟:“別把小心眼子給我身上使,否則不用告訴姑娘,我直接就将你趕出去。”

小丫鬟捂着臉含淚連連點頭:“不敢了。”

紅藥冷哼一聲:“賤蹄子。”甩頭踏進門裏去。

姜柔靠坐在床榻上,冷冷淡淡的日光透過窗紙灑進來,照不到她身上。

她渾身籠在一層陰郁之中,目光注視着門口,手裏拿了一把金剪子,絞着手中的花樣子。

“咔擦。

“咔擦。”

“咔擦。”

“姑娘,那個賤人被我打發走了——”紅藥提着食盒進來,看見她又拿着剪子,目光直勾勾盯着門口,不由打了個哆嗦。

“姑娘,那個賤人居然還帶着吃的來羞辱我們,我把它扔了吧?”她小心翼翼道。

姜柔目光轉過來,盯着紅藥,柔柔的笑道:“姜漫來看我了?”

“那小賤人定是心懷不軌,來給姑娘難堪,下次我找機會收拾她。”

“那個女人這麽多天沒動靜,看來也是個沒用的。”姜柔扔掉剪子,從榻上起身。

一場重病,她越發瘦弱,五官越發秀麗,病中多了幾分不同尋常的美麗。

紅藥暗暗咋舌,怪不得人常說病美人病美人,這病了,人就多了韻味,瞧着更美了。

姜柔主動提起于氏,紅藥卻不敢接話。

她總覺得,姜柔雖然向夫人求了情,讓于氏夫婦離開,對那對夫婦的态度卻冷漠得很。

姜柔低眉去撥弄花瓶裏插着的幾支綠梅,柔柔道:“你說,生恩,養恩,哪個大?”

紅藥打了個寒顫:“奴婢哪懂得這些事,自然小姐說什麽都是有道理的。”

姜柔笑了一聲,眼睛裏冷了下來。

“你再去找于氏一次。就說……姜漫,給我投毒,我快死了。”姜柔聲音輕飄飄道。

紅藥吓了一跳:“那女人……于氏看着很關心姑娘,若是知道小姐出事,我看她得發瘋,被侯爺知道可怎麽辦?”

“不會。那女人有腦子。”姜柔目光柔和,撥弄梅花,說出的話帶着狠勁,“她就是要瘋,也是跟姜漫同歸于盡。你可不要小瞧了這種人。”

“真,真的?”紅藥結結巴巴。

“她就像那書裏的母狼,哪怕餓得只剩一副骨架子,若有獵人搶她的小狼,她也會同歸于盡。”姜柔漫不經心道。

她笑:“她躊躇不定,我再給她加一把火。”

紅藥看她面上表情那麽清清淡淡,好像在說一個無關緊要之人的生死,不知怎麽,覺得有些冷。

她張了張口,腦海裏掠過上次見到那婦人的情景。

那婦人過得不好。

她頭發花白,只一眼,紅藥就能看出她那種即使特意穿了壓箱底的體面衣服,拿了自認為最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來讨好小姐,但還是擺脫不掉的骨子裏那股窮酸和卑微。

這樣的人她見的多了。

她也看不起他們。

小姐是絕不會見她的,打發她去只是走個過場。

那婦人卻滿心歡喜,即使只來了個丫頭,還是笑得合不攏嘴:“她叫丫鬟來送我呢。她是大小姐,是貴人,不來好,不來好。”

紅藥看她眼睛說着說着發紅,撇了撇嘴,罵罵咧咧讓她趕緊離開。

她雖是個丫頭,也不想跟這樣的窮酸人多待,掉份兒!

“哎,哎,讓小姐她好好當侯府小姐,我們不會給她添麻煩,她爹……不是,我家那個,我不會再讓他添麻煩。”她說話颠三倒四,看起來有些魔怔。

紅藥滲得慌,趕緊将人趕走了:“快走快走,姑娘被你養大的那丫頭找人打了,半條命都沒了,你還來添晦氣。”

“她挨打了?”婦人怔住,一把抓住她的手,手勁極大,抓得紅藥手快要斷了一般,“于漫打她了?”

紅藥大喊:“滾開,疼疼疼!你找死啊。”

婦人吓了一跳忙松開手,怯怯懦懦給她鞠躬:“對不住,對不住。”

她又用那種瘋魔一樣的表情盯着紅藥:“于漫打了大小姐?”

紅藥當時不知怎麽心裏起了惡意:“是!快要打死了!人到現在還昏迷不醒!”

婦人像是着魔了,踉踉跄跄地走了,一邊失魂落魄地念叨着:“于漫打她了……”

紅藥覺得渾身發冷,罵罵咧咧回府了。

她回去後越想越覺得于氏不對勁,怕出事,小心翼翼将此事告知姜柔。

姜柔當時笑道:“是嗎?她也養大了阿漫呢,生恩哪裏比得上養恩,不會對阿漫怎麽樣的。”竟是絲毫沒放在心上的樣子。

今日她聽姑娘提起于氏,紅藥才驚覺,姑娘不是沒放在心上。

姑娘心中有所預料,恐怕也在期待于氏的行動。

可惜,于氏讓她失望了。

姜柔不小心将一朵梅花碰了下來,她撿起來,捏在手指上,薄薄的兩三層淡綠的花瓣,淡黃的盡情舒展的花蕊。越到花蕊,綠色越濃。

她唇角勾起,手輕輕用力,那珍貴的花就化成汁液沿着她手指流下。

紅藥吃了一驚:“夫人送的。”

夫人最喜歡那株綠梅,精心侍弄,比什麽都珍貴。小姐病了,她才送來一瓶,往年小姐和小世子讨她都決計不肯給。

姜柔冷冷道:“一朵花而已。”

紅藥忙替她擦手指。

她張了張口:“姑娘,那于氏怕是也沒蠢到不辨是非的地步,咱們府裏的消息,姑娘身子漸漸好了,外邊也都傳。突然說中毒,這怕是騙不過去。再說,要是壞了小姐的名聲也不好。”

姜柔看着紅藥提進來的食盒,勾起唇角:“毒?那不是有現成的。”

紅藥看向食盒,眼睛睜大,反應過來:“小賤人送的。這下她總賴不掉了。”

姜钰追着姜漫,跑得臉頰紅通通,氣喘如牛。

“你站住,不許走!”

姜漫啧了一聲:“你別追啊。”

小胖子岔開腿喘息。

姜漫揮了揮手:“別追了。”

她緋色的裙擺随着腳步擦過雪地,跟劉婆子慢慢走遠了。

姜钰實在追不動,氣得跺腳,冷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暗衛有些摸不着小世子的想法。剛想說下次要是想找二小姐的麻煩,派他去就好了,結果聽到世子嘀嘀咕咕:

“哼,她一定是怕了本世子,才溜得這麽快!”

“……”

姜漫負手,走得不拘小節。

劉婆子問她:“那紅藥看起來不是善茬,你送吃的過去,他們不會出什麽幺蛾子吧?”

姜漫:“這你可就不了解了,幺蛾子乃沉香苑特産。”

“!”

“何意?”劉婆子猛地看她。

姜漫笑笑:“等着吧,幺蛾子快來了。”

上輩子,姜柔七十八般武藝齊上身,回回讓她躺槍,套路她都見多不怪了。

前有一頓打,害得她在姜卓然心中的地位不複從前,這個仇她能忍才怪。

送上門的把柄,她不會放過的。

劉婆子想不通:“她這人歹毒至此,你為何要給她把柄?”

姜漫:“這些日子她一定在琢磨怎麽報仇呢,語氣等着她出手,不如我們主動一些?只有千日做賊的,沒得千日防賊。”

“妙啊!”劉婆子撫掌驚嘆。

姜漫矜持地點點頭:“唯熟練爾。”

“……”

劉婆子:熟練什麽?熟練坑人還是熟練被人坑?她看着姜漫背影,嘆息一聲。也不知道這姑娘上輩子得罪了誰,投了這樣的胎。

翌日,姜漫睡得正熟,夢裏現實變得越來越不清晰,她有些着急地去追遠去的父母,忽然驚醒。

府中人聲喧嘩。

侯夫人的聲音傳來:“讓那逆女給我滾出來!”

姜漫心情不好,唇線抿直,目光看向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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