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冰涼
059
劉婆子說, 面容容易改變,身形卻不容易。
她不明白姜漫為何要折磨自己。
姜漫身形較之林見鶴,矮了一尺有餘。便是她易了容, 也極易讓人認出。
更何況,明輝閣是傻的嗎?
那林見鶴日日出現于人前, 今日姜漫去了又如何, 待到明日,林見鶴出現, 他們自然知曉姜漫欺騙了他們。
若是姜漫今晚逃過一劫,明日等着她的, 又豈是什麽好下場。
“你到底怎麽了?醒來以後就悶悶不樂,誰惹你了?姜柔嗎?我大可将她捉來,任你出氣,沒必要跟自個兒過不去。”
姜漫坐在床帳裏, 雙手抱着膝蓋, 腕子上戴着赤金镯子,顯得手腕空蕩蕩的。
她将下巴擱在膝蓋上, 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呆呆的,睫毛又濃又密。
聞言, 她眼睛一擡,眸子裏有些平靜:“開始吧。”
劉婆子見勸不住, 賭氣道:“我不幹,有本事你自己做。”
她嘀嘀咕咕道:“說風就是雨的,那種功夫我練了許多年,如今才能游刃有餘,你一日武功沒有習過,簡直是不知所謂。”
姜漫吸了吸鼻子。
“怎, 怎麽了?”劉婆子有些心虛,“不是我不幫你,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易容也就罷了,動骨頭,那可是要命的呀,會疼死人的!”
“劉媽媽。”姜漫張開手抱住劉婆子,将頭埋進她懷裏。心裏跟鈍刀子割似的。
“到底怎麽了啊,祖宗!”劉婆子也心疼,拍了拍她的背。
“給我試試吧。”姜漫帶着笑道。
上輩子她沒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回去現實,是她唯一的、僅有的念想。
如今,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
很難受。
那種滋味,好似暖烘烘的心底突然結冰,整個地給凍成了冰淵。
……
林見鶴一路上眉頭緊蹙。
這幾日他身上氣息本就吓人,此時更是有種說不出的懾人。
京墨跟在他身後,向他詳細通報自己所見。
越聽,從林見鶴身上傳來的威壓越甚。
“你如何知道,是姜姑娘易容的?”林見鶴的聲音有些啞。
京墨手心裏攥着一把汗,他道:“暗處之人看到姜姑娘從永昌侯府出來,出來時,身後跟着劉婆子。”
林見鶴身形極快。
若是有人看見,恐怕會以為過去的是一陣風。
……
姜漫心裏賭着一口氣。
她渾身都疼。将人的骨骼縮短或者拉長,這種秘術,以她社會主義接班人的身份,本來萬萬難以接受也不會嘗試的。
但她心裏的念頭野草一樣瘋長。她需要疼痛來提醒自己。
讓自己好好站着已經用去她全部精力,其他無暇多想。
她站在明輝閣大殿之內,風從軒窗吹來,垂地的帳幔輕輕飄蕩。
她只覺得眼前一切都在晃動,腳仿佛也要離地,整個人都要憑空飛起。
骨頭裏傳來密密麻麻的疼,好像有人用鑽頭不停地往骨頭裏敲打,好疼啊,她難受地想。
她咬破嘴唇,讓自己不至于失去神志。
可這點疼相比于骨頭裏的疼根本不算什麽。
她眼睛上好像蒙了一層紗,朦朦胧胧,快要看不清了。
林見鶴上輩子,身上那麽多傷,流了那麽多血,他是不是,很疼?
她心裏遽然一緊,心髒好像給人一刀一刀割開。這疼痛從心裏蔓延到四肢百骸,猶如萬箭穿心,她甚至恍惚感覺胸口破了個大洞,寒風從胸口肆虐。
冷,疼。
她還記着自己來此處有其他目的,不能教人看穿。
她咬了咬牙,努力打起精神。
林見鶴便是此時進來的。
他臉上一片冰冷,只是全由黃金面具覆蓋,只有一雙漆黑的眼睛,攜着千鈞之力落在姜漫身上。
她臉色發白,看起來與“林見鶴”無異。
他目光在她額頭汗水上停了下,淡淡道:“林見鶴?”
那聲音壓得低,猶如金石之聲,好像又帶着說不盡的冷漠。
姜漫感覺腦袋重得可以随時栽倒在地。
她凝起全副身心,讓自己不至于倒下。
“嗯。”她一開口,聲音沙啞,完全聽不出異樣。
旁邊扮作姜漫容貌的劉婆子心疼得厲害,她冷聲道:“人已帶來,你要他做什麽?”
林見鶴定定看着姜漫:“林見鶴?”
姜漫擡眸,視線往他的方向看去。
但她其實已經看不清任何一個人了。
她的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快要消散了一般。只有疼痛,折磨着她。殿內一切都虛晃得厲害,對方的聲音仿佛也從四面八方來,恍恍惚惚,分辨不清。
她用最後一點清明,點了點頭,沒有出聲。
她已經意識到,疼痛侵蝕了她的大腦,她随時可能倒下。
劉婆子的易容術是超過古老小說裏的千面郎君的。就算倒下,她今日也是以林見鶴的身份倒下的。
若是死了……
她嘴角艱難地彎了彎,林見鶴會不會真的生了氣,不肯等她?
劉婆子看着她心裏又是擔心又是懊惱。她知道姜漫很疼。
甚至她自己,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疼。
循序漸進緩緩練這門武功,她所遭受的痛苦就已經是常人難以忍受的了。
姜漫如今的痛,比她多百倍千倍。
師父說過,除非瘋了,否則沒有人能忍受這樣的疼,人,若是到了這一步,求生之心也所剩無幾了。
劉婆子有些替她難過。她知道姜漫不是個普通的小姑娘。
她有那樣的家人,卻絲毫不曾有半點難過。
她是無根之萍、幽谷懸崖上的藤蔓,千年如一日的生長着。
姜漫看着明輝閣主人,眼前恍惚又出現了林見鶴的樣子。
上輩子的,這輩子的。
她皺了皺眉,将這輩子的林見鶴驅趕出去,努力回想上輩子的那個人。
突然,她猛地咬牙,不知咬得有多狠,嘴裏都是血腥味。
血,從她嘴邊流下,紅得讓人眼睛發疼。
她的臉又是那樣白,嘴邊的殷紅看上去便有些觸目驚心。
“骨頭拉長的時間越長,只會越疼,過半個時辰,神仙也受不了。”劉婆子的聲音回蕩在耳邊。
姜漫只覺自己飄了起來。
腳離開地面,大殿倒轉,帳幔扭曲,窗棂亦變了形狀。
她扯了扯嘴角,心裏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悅。
是不是快見到林見鶴了?
劉婆子心知是時辰到了,她着急,伸手去拉姜漫。
有只手比她快一步。
分明是她站在姜漫身邊。那只手卻在她前面将人帶了過去。
明輝閣主人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劉婆子恍惚有種被人用刀定住的毛骨悚然之感。涼氣自腳底升起,只竄到胸口。
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毫不懷疑,方才對方是要是殺了她的。
他将姜漫帶走了。
背影孤傲,冷漠,暴戾。
他看你一眼,你便知道他腳下踏的是屍山血海,不知自己哪裏會惹他不快,活不過明日。
劉婆子定定看着,恍惚間生出一種荒謬的錯覺。
明輝閣主人的背影,跟姜漫如今的背影融合了……
“你還沒有說清楚,要林見鶴做什麽?”她鼓起所有勇氣怒吼一聲。
不能讓他就這樣帶走姜漫。
姜漫要知道的,要幫她問到。
對方腳步絲毫未停。
京墨走來,聲音如出一轍的冷漠,道:“你可以走了。”
“我們明輝閣要殺的人,不會留到現在。”他說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話,“他不會死,但你若是還不走,我就不得不出手了。永昌侯我尚且不放在眼裏,你,想死?”
劉婆子打了個寒顫。方才那個人,這個人,對她寒意甚重。
這人說話铿锵有力,語氣擲地有聲,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明輝閣說話算數,她自來清楚。
“好,我走。”她心裏狠狠松了口氣。他說姜漫不會死,那便是真的不會死。
只要能活着,她沒有其他更多的要求了。
這時候不論怎樣的折磨,都比不過那疼痛給姜漫的折磨。
她想起姜漫的笑來。
她那麽疼,卻笑得讓人心酸。好像小孩子丢失了重要之物,茫然而無措。
她深深看了眼京墨,目光望向姜漫消失的方向,深深吸了口氣:“告辭。”
說罷拂袖離開。
京墨望着她離開的方向看了許久,方才将視線收回。
***
林見鶴走出大殿,視線淡淡向周圍掃了一眼,所有人悄無聲息退了下去。
他垂眸看去。
懷中人面上沒有一絲血色,下巴上的殷紅刺目。眉頭緊緊皺着,薄薄一層眼睑,青色細小血管清晰可見。
汗水将兩鬓打濕,額角細碎頭發一縷一縷,全被汗水浸濕了。
他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按了按她蹙起的眉宇,随即手指快如閃電,迅速在她身上幾處穴位點下。
姜漫視線一顫,半睜開眼睛,看着眼前人,。
她高興地喃喃:“林見鶴。”
林見鶴心一顫,視線盯着她,一動不動。
姜漫卻再也無力支撐似的,眼睛緩緩合上,嘴角留着那抹滿足的笑容,眼角淌下淚來。
那濃密的睫毛洇濕了,顯得愈發脆弱。
她的手,緊緊抱着林見鶴的腰。
林見鶴停下站了許久,久到讓人誤以為這不是個活人。
突然,他收緊手臂,将懷中之人抱緊一些,緩緩低下頭去,用臉碰了碰姜漫冰涼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