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提早就定的包廂,原本計劃帶上李玦,當下忽然改變主意,除他和祁耀塵,席上多了個顧倫。屋裏點了檀香,頗為安神的味道,杯中是溫過的酒,抿幾口,暖意流入胃裏,像燃了只爐子。穿碎花象牙白旗袍的服務員進了兩撥,菜色上齊,三杯酒已經下肚。原先只在敘舊,但祁耀塵是什麽人?不可能讀不出紀雲清現下的心思,敬了杯酒,便漸漸将話題引到這次的劇和演員身上。
“紀總好眼光。”
紀雲清只淡淡一笑。
一天內第二次聽到這句話,不免讓人開始懷疑其中的真假成分。
“這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意見,今天試鏡賢王的人裏,樂薇最滿意的也是他。”祁耀塵道,“像樂薇這樣的演員,和她搭戲,功力要特別深,你大概聽說過,她喜歡臨場發揮,不按劇本來。”
紀雲清笑道:“聽說過。”
祁耀塵興致勃勃道:“經常讓人摸不着北,偏偏效果大多給人驚喜。就是苦了搭戲的。”
紀雲清吃下幾粒花生,在抿一口酒,夾了只牡蛎到碗裏,頭也不擡:“那今天……”
“臨場發揮,改了臺詞。”祁耀塵笑得狡黠,“說實話,李玦讓人驚喜。”
樂薇不安排理出牌,他這個記不清具體情節的人完全沒有覺察端倪,李玦的應對的确足夠鎮定和聰穎。
難怪顧倫給出那麽高的評價。
制片方來了通電話,席近尾聲,祁耀塵便先走一步。他離開沒幾分鐘,顧倫便放下筷子,朝紀雲清道:“祁導很滿意。”
紀雲清笑笑,舉杯,顧倫授意,與他碰了杯,仰頭飲酒,再把杯口朝向他晃了晃,“到此為止,不能再喝了。”
紀雲清也有了醉意。
檀香還沒燃盡,侵入鼻腔,控制了腦神經,人逐漸有些困了。
客廳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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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雲清沒開燈,摸索着進了廚房,在冰箱裏翻了只檸檬出來,給自己弄了杯檸檬汁。靠在流理臺上喝,姿勢優雅,倒像在品酒。聽着響動跟進來的李玦把燈一開,看到的就是這個景象。紀雲清雙頰泛紅,眼裏生了一層水霧,外套已經出去,只剩白襯衣,領帶被他扯得松散,領口敞開,胸口的肌肉線條在燈光和陰影效果下尤其突出。
李玦已經換了浴衣,頭發還沒幹透,額頭泛着水光。
“怎麽不開燈?”他随口問。
紀雲清不答,只是盯着他沉思什麽,半晌,沖他招了招手。
李玦走過去,冰涼的手掌便貼上他的前額,紀雲清的拇指在他皮膚上輕輕摩挲,水珠漸漸被拭去。離得近,酒味無法隐藏,紀雲清見他眉頭微蹙,又把指尖覆到陽剛的劍眉上,來來去去地撫摸,企圖将其抹平。
大概被弄得癢了,李玦捉住他的手,再瞥一眼檸檬汁,道:“這個不管用,喝酸奶。”
紀雲清望着他,漸漸皺起眉。
李玦任他看了一會,輕嘆一口氣,轉身要往冰箱那頭走,卻猛地被他從背後勒住,扣進了懷裏。兩人身形相當,李玦還稍顯健壯一些,這一抱并沒有完全将人攏入懷裏,紀雲清便把下巴放到他左肩上,又将手收緊些。
像只大貓,開始用臉蹭對方的臉,好久沒清理,對方下巴上有了硬邦邦的胡茬,摩起來癢癢的,紀雲清卻頗為享受。
感覺對方胸口一顫,随後是悶悶的笑聲。
“喝多了就盡早睡,喝杯酸奶,頭不會那麽痛。”
充耳不聞。
李玦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卻被他一口銜住指頭。
“多大了,還跟奶孩子似的?”語氣裏帶了些嘲弄。
紀雲清笑了一下,又吸了幾口才放開。湊近他耳邊道:“今天發揮非常好。”
李玦一愣,随即笑道:“你不知道,當時背都是濕的。”扭頭來看他,“樂薇沒按劇本來。”
紀雲清笑道:“你很厲害。”
李玦道:“差不多得了啊紀總,你也說過,好話聽得太多,是會蒙蔽一個人的。”
紀雲清笑出聲:“你倒是活學活用。”片刻後又補充,“我說真的。”
李玦不答話了。
紀雲清慢慢吐了口氣,埋頭在他肩上烙了一吻,道:“後天請祁導吃飯,你也一起。”
李玦略一沉吟,道:“今天不是才請過?”
紀雲清兀自一笑。
“不一樣,後天介紹你們認識。”覺得不恰當,又糾正,“熟悉熟悉。”
本來是今天的事,但因為忽如其來的自私念頭,臨時改動。不過一頓飯的時間,卻又想通了,現在李玦唯一的樂趣就是演戲,而不是和他紀雲清在一起。那樣的手段,比現在還不光彩。
慢慢松開李玦,揉了揉眉心,往冰箱裏拿了酸奶,倒滿一杯,一口氣喝完,再繼續道:“祁耀塵這幾年很活躍,片子好壞不一,但收視率都有保障。和他打好關系,以後多條路子。”
李玦道:“聽說你和他很熟。”
紀雲清道:“那是我和他,你要建立自己的關系網。”
李玦斂容,眼裏浮現出從未有過的震驚。
紀雲清伸手在他肩上捏了捏,話鋒一轉,催他去休息,繼而出了廚房,洗澡去了。
之後一整天李玦都沒了平日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兩人獨處,還是照舊各做各的事,紀雲清卻幾次發現對方盯着他走神,心裏明白昨晚那句話太過突然,也和他以往專斷的風格大不相符,一時接受不能是肯定的。的确,以往他都有利益交換束縛人的意思,什麽都願意和對方分享,唯獨權力,恨不得對方一無所能,什麽都要依賴他,以突顯他的存在價值。李玦闖蕩這麽多年,不會看不出他這點心思。所以昨晚的紀雲清,像是換了個人。
他也只是嘗試着改變,一步一步來,慢慢觀察他的反應,再随時應變。從眼下的情況看,多少是有作用了,他在李玦心裏,大概多少有了新的定位?
直到吃過晚飯,鐘點工打掃衛生後離開,李玦忽然開口,說要跟他談點事。
紀雲清放下手裏的雜志,摘下眼鏡,示意他說。
李玦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花了幾分鐘組織語言,說了句讓他大跌眼鏡的話。
“紀總,這戲我不接了。”
紀雲清雙唇抿成一線,眼裏好像藏了片沼澤,光是盯人,就把人逼出一身汗。
将近十分鐘過去,紀雲清的眼神柔軟了些,語氣是刻意的溫和:“不喜歡?”
李玦抿了抿唇,滿面嚴肅,眉心出現兩個深窩,紀雲清見慣了他笑,現在像在等候判刑。前段時間的種種行為已經給他埋下警告,盡管現在很想往好處想,還是不能不承認,壞的可能性要大很多。
李玦接下來的話肯定了紀總經理的判斷力。
“你是個很好的人。”他緩緩道,“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該怎麽說。現在想通了,橫豎你聽了都不會高興,就不用拖了。”
紀雲清靜默地看着他,像在進行一場會議。
李玦深吸一口氣,又道:“你知道,我混了這麽久,也沒混出個結果。四年了,我看着很多人入了這行,要麽成功,要麽離開,我還在原地……年紀不小了,加上舊傷,身子骨也不如早幾年。我的機會不多,或者說——沒有了。”
這次停頓有些長,他摸了摸鼻子,垂眸盯着地板。
“如果沒有你,說不定再混兩年,我也幹不下去了。這不行,我不甘心。你給我機會,讓我今後不用遺憾,是該感謝你,但我把自己賣給你,也算有所付出,我們應該誰也不欠誰。”略微停頓,擡頭看了他一眼,“起初我是這麽想的。”又忽然一笑,“但你一直在讓我意外,紀小公子。哪有金主當成你這樣的?”
等了一會,紀雲清沒有搭腔,他又繼續:“連澤,方南浩,唐西。你對每個人都不錯,我算是有點明白唐西為什麽那麽死纏爛打了,你這樣的人,誰不想吊着?但我有點受不住了,紀總,傷了腿到現在成天無所事事,你每為我做一件事,我都在想,是不是該适可而止了?”
紀雲清壓低嗓音,緩緩道:“适可而止?”
李玦道:“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理所當然接受你做的每一件事的。想了很久,總算明白了,不都是因為喜歡你麽?喜歡你,所以你做得越多,對他們而言就越是感動,覺得幸福,哪怕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忽然結束?”
紀雲清低着頭,呼吸漸漸加重。
大概三分鐘,李玦終于說出了最後宣判。
“但我對你沒有那種感情,紀總。”他道,“你做得越多,我就越像在受刑。”
“我根本無法回報你。”
“原本想,等你興趣過去,就什麽事也沒了。但我……扛不下去了。”
“……我想解脫。”
“你可以封殺我,武替我也不會再做,試試做點別的事。”
一把刀子插入心肺,卻并不罷休,它抽插旋轉着,絞弄他的血肉,好像要把器官連帶血管一起拖出來,扔在烈日下暴曬。
心如刀割都要比這種感覺溫柔些。
受刑。
他把他給的愛,當做在受刑。
連澤,方南浩,唐西。他們算什麽?他竟然拿自己和他們比。他以為他會帶他們回家,會接他們過來同居,會在他們生病時候親自伺候?他覺得這是在受刑。
“你很好,就是太好,不應該再這樣下去。”
最後一句話,再然後,客廳裏不再有半絲動靜。空氣裏有什麽東西被一絲一絲抽離,絲線的一端扯着紀雲清的心髒。他垂着頭,劉海遮住眼睛,半張臉藏在黑暗裏。胸口起伏越來越大,手握成拳,在李玦看不到的地方,雙雙發顫。
時間像帶刺的輪子,從兩人身上一寸一寸碾過去。
紀雲清的喘息越來越重,李玦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不是身體帶病,剛要起身過來查看,紀雲清卻忽然從沙發上起來,繞開茶幾走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兩人面對面,李玦才看清他的臉,一雙眼睛是充血的紅,雙唇微微泛白,在靜靜盯着他的這段時間裏,微微打着顫。
“你想走?”
聲音喑啞,和拳頭一齊微微發抖。
李玦鎮定如初,點了點頭。
他已經不怕他了,之前他總是要觀察他的情緒——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又為什麽要怕他?已經不需要他了,再也不會有求于他,當然不必管他是喜是悲。
紀雲清依舊低着頭,只見喉結滾動。良久,他往後退了幾步,緊攥成拳的手漸漸松開,有汗水滑落,手指痙攣似的顫動兩下,又一根一根從新扣入掌心,指甲像要嵌進肉裏去。
李玦動了動唇,聲音還沒出來,紀雲清忽然像只敏捷的豹,再次沖到他面前,一把攥起他的前襟往上扯,聲音裏透着狠戾。
“我一直在折磨你?”
背着光,他的脖頸白得吓人,喉結頻繁滾動,凸出駭人。
李玦因為缺氧,面色漸漸發紅,又開始透白。
紀雲清好像渾然不覺。
“受刑……”
“你發什麽瘋!”
李玦終究是練家子的,紀雲清的行為也激怒了他,一個狠力掀開了對方的手,呼吸總算順暢,但還來不及享受空氣,一連串響動連帶一聲巨響傳入耳膜,紀雲清剛剛顯然過度失态,毫無防備之下遭李玦不知輕重地一推,整個人撞上茶幾,玻璃面翻倒,斷了個口子,但随之掉落的果盤和玻璃杯碎了一地,紀雲清躺在玻璃片上,身下已經見血。那麽一瞬間,李玦呼吸一滞,愣愣地望着滿手血的紀雲清撐着地面坐起來,大口喘氣,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回過神後,李玦慌忙上前,先查看他頭部,确認沒有創傷,松了口氣,卻見後頸連接肩部的地方破了個口子,好在不深,只是血流得吓人。雙手就不妙了,從手肘到手掌,有多處劃痕,有幾個兩個比較深肯定需要縫合。
他出了一頭汗,摸出手機正要撥號,卻被紀雲清按住了手。
再擡頭看對方,那雙眸子已經沉靜下來,好像剛才的場景只是他的錯覺。
在他手背上輕輕捏兩下,蹭了血水給他,又拄着沒有玻璃的地面站起來,從沙發上取了外套,走到玄關換鞋。李玦默默注視他的一舉一動,人還待在原地,不動彈。
手摸上門把,紀雲清卻忽然停了動作,回頭沖他道:“玻璃別碰,明天讓人來收拾,早點休息。”
李玦不答話。
門打開,外面有些冷,紀雲清當即打了個哆嗦。腳邁出一步,忽然又回頭:“就住這,別往外跑。”
這次已經不想等回答——或者根本不會有回答,他邁出去,關上門,幾番猶豫後才打消了反鎖的念頭。
在電梯裏給陸璐打了電話,讓她找醫生去他C區的住房。
“注意封口。這幾天不去公司,說我喝多摔了。”
和他以往的形象反差太大,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笑破大牙。
出門叫了輛出租,司機看他手上的血頗為吓人,問要不要先去醫院,在他再次強調目的地後識相閉了嘴。
窗外飄起朦朦的雨,并不大,絲線似的纏繞着空氣。澄黃的街燈也寫得奇幻了,好像盯久了就會進入另一個世界。公交像一只只肥大的蟲子,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笨重地蠕動,霓虹把它們裝點得陰陽怪氣,像是魔幻森林裏的,蘸了毒的變異品種。
司機幾次側目打量他的手,估計是車內血腥味有點濃了。
但他并不覺得疼。
是頭一次,他覺得迷失了方向。并不像之前那麽決絕堅定,這一次,他是真的動搖了——盡管心裏百般不甘。甚至覺得,如果明天鐘點工去打掃,告訴他家裏已經沒人,他也不會生氣。已經沒有比對方親口說出“受刑”兩個字更讓人絕望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