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饒是陸璐跟了紀雲清這些年,見過世面,也在看見他肩背和雙手染滿血時候慌了神。醫生在客廳給紀雲清檢查了傷口,說問題不大,給他縫合好,打了破傷風,叮囑過事項便離開了。這套房他只住過兩個月,家具倒是齊全,也定期讓鐘點工來打掃,看起來并不像閑置的。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陸璐再清楚不過,從頭至尾沒提紀雲清和李玦的事,也不問他為什麽不回紀樊那裏,好歹有人伺候。她從衛生間拿了工具,準備把屋子再簡單清潔一遍,被紀雲清阻止了,他似乎有些累,言語間透了些朋友相處似的親昵:“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陸璐走前,他又将人叫住。
“李玦家裏的事……”
話到一半,像被憑空劈斷,兩只裹滿繃帶的手攤放在大腿上,微微垂着頭,像個無措的小孩。
陸璐等了幾分鐘,确認他沒有把話補完的意思,才道:“能找的資料暫時就那麽多,您再給我……”
“不用了。”紀雲清打斷,忽然擡起頭,沖她提了提嘴角,“不查了,這段時間辛苦你。”
陸璐忙道:“是我沒辦好……”
紀雲清笑道:“沒事。”
陸璐看着她,眼裏透着幾分畏懼。
紀雲清心下好笑,半晌,搖了搖頭:“回去吧,路上小心。”
雨還在下。
紀雲清在沙發上坐了一刻鐘,起身步入露臺。就在他露臺正對面,有個小花園,有噴泉和休閑木椅,桦樹剛抽芽,鵝卵石路面泛着路燈灑下的光,像沾了油,髒兮兮的。直到客廳裏傳來手機來電響鈴,他才退回去,用手肘推了門,鎖好。手機放在茶幾上,李玦兩個字落入眼廓,他停頓須臾,用指尖按下接聽,再改為免提。
“在哪?”他不吭聲,那邊就先發了問。
紀雲清道:“睡下了。”
那邊安靜下來。
好一會過去:“傷口處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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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雲清“嗯”了一聲。
那邊嘆了口氣:“早點休息。”
不等紀雲清回答,通話結束。
紀雲清低頭沉吟半晌,熄了客廳的燈,回主卧。慢騰騰沖澡,手不能碰水,沒法打沫,又要避開肩頸處的傷口,洗得粗略。拇指夾着掌心笨手笨腳刷牙,再換睡衣,等躺到床上,已經累極,腦子裏再多事也來不及再多想,頭剛挨上枕頭,就漸漸模糊了意識。
他也是頭一次這麽狼狽。
第二天收到鐘點工的消息,李玦沒走,但客廳是被他收拾好的。紀雲清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一絲光,卻不敢過早斷定這道光的好壞,他已經不敢自欺欺人,不敢樂觀。思量後,給賀明打了電話,讓他帶李玦按時赴約,按他之前所安排的,和祁耀塵吃飯,互相熟悉。再向祁耀塵請罪,說明臨時有事無法出席。
紀樊來電話斥責,語氣并不重,再叫他過去住,讓他推脫了。
待了一個禮拜,只答應親人探病,人多口雜,不想讓外人看見他現在的樣子。紀雯跟着紀榕來過兩次,捧着他的手說要給吹吹,還命令他躺上床睡覺,他不閉眼,就給唱搖籃曲。紀雲清失笑道:“又不是廢了腿,你當叔叔多大病?”
紀雯卻學着紀榕的口吻道:“一把年紀還不省心!”
紀雲清悶笑,伸手想捏捏她的臉,才意識到手不方便,又縮回被窩裏,合上眼睛,老老實實睡覺。
李玦沒再來過電話,他也沒打過去,這是最好的,現在他只想避免一切直接接觸。
賀明還是來過幾次電話,說李玦有退圈的意思,但紀雲清不點頭,公司合約壓着,他也只能按部就班做事。和祁耀塵那頓飯,在賀明的應對下吃得順利,讓李玦奉行少說多做的原則,沒出茬子。只是聽賀明的意思,最近李玦狀态不大對,大概就是想退圈的原因,前段時間培養出的些許禮儀,違心客套也不屑于去做了,又回到從前做武替時候渾身帶刺的樣子,再這麽下去,就是賀明本事大,情況也不妙。
紀雲清還沒想清楚,聽完賀明的彙報,只讓他再周旋一段時間。
只要他出手,解約賠償,退圈,很快就能辦妥。
按他之前的原則,一切由着李玦,他喜歡什麽,他便給什麽。只是現在,他迷茫了。
祁耀塵的劇選角定下來,紀雲清也拆了線,重新回公司處理事務。手上的傷疤還很猙獰,但沒人敢多看。只是紀榕感嘆可惜了一雙漂亮手,要他過段時間去做激光祛疤,紀雲清不在意,想起李玦身上的疤,現在覺得并不醜,甚至有些漂亮。紀榕翻翻白眼也随他去了,又對着紀雯數落他。
那一晚過去十多天,傷後頭一次回家,楊芳暮給他張羅了一大桌菜,補哪的都齊了,好像他是傷筋動骨大病初愈一樣。
“是醉成什麽樣才能把茶幾給撞翻了?”伯母不知是第幾次發問,“雲清啊,你平常一個人住,心裏有什麽事更不能憋着,要是覺得跟我們說難為情,就告訴小樊,和他交流交流。你們這個年紀,尤其要注意心理情況。”
小時候的性格在家裏人心中還是有極深的印象,也不怪他們多想。
紀雲清只是一笑,紀雯卻接了她奶奶的話:“小叔叔要跟我說。”
大伯笑道:“你別給小叔叔添亂就再好不過了。”
紀雯不服氣,還要再說,被紀樊淡淡一句“禮貌”堵了回去。一桌人又安靜下來,按規矩一言不發吃完飯,紀雲清在客廳和大伯一家聊了會天,順便感謝他們沒告訴他父母和爺爺,老人免不了擔心,他母親肯定要抓着他問個究竟。
到了紀雯練鋼琴的時間,紀雲清陪她上樓,找了本書坐在她卧室裏看,時不時點評幾句。紀雯對鋼琴有抵觸心理,但只要紀雲清誇幾句,又會用功一些時日。練好一支曲子就等紀雲清過來,彈給他聽,再昂着下巴等待新的表揚。
今天紀雲清不太專注,大概小侄女也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彈了兩曲過後再不主動和他搭話了。紀雲清盯着書頁,心卻不在文字上,幾番嘗試都無法投入到文章敘述裏,每個詞彙都着了魔似的,總能引導他把思緒牽扯到李玦身上,千奇百怪的切入點——總是避不開。不知道是第幾次回神,伸手拿桌上的茶杯,發現水已經涼了,而紀雯彈的曲子也亂了調。
“雯雯,認真。”
他提醒。
紀雯又惡作劇地彈了幾個怪音。
紀雲清道:“讓你爸聽見,我也救不了你。”
琴音立馬斷了。
紀雲清搖了搖頭,對她拍拍身邊的沙發,“休息一會,吃些餅幹?”
桌子上是一盤半個鐘頭前女傭送進來的烤餅幹。
從椅子上跳下,紀雯走過來,麻利地爬到紀雲清腿上,拿了片餅幹先送到他嘴邊,看着紀雲清吃完,才給自己拿了一片來吃。
“你不專心。”小侄女嗔怪道。
紀雲清笑道:“叔叔最近狀态不好。”
紀雯抓起他一只手,攤開他掌心,兩道傷口長短不一,一條斜跨整只手掌,才長好不久,看起來有些吓人。再撸起他袖管,手肘上還有一道。紀雯看着傷口發了會呆,鼓起腮幫子呼哧呼哧吹幾口氣,再擡頭看紀雲清。
“你肯定偷偷哭。”
紀雲清噗嗤一下笑出來:“為什麽?”
紀雯道:“大人不能哭,但是傷口很痛,所以你肯定偷偷哭。”
紀雲清道:“這又是誰教你的?”
紀雯道:“我自己想的。”
紀雲清只是笑。
紀雯又道:“你哭吧,我不會笑話你的。”
紀雲清又笑了一會,才稍稍斂容,道:“我哭起來像什麽樣子,就是想看我哭對吧?”
說完就去掐她的臉,紀雯一邊閃躲一邊咯咯地笑。
鬧了一會,紀雲清催她繼續練琴,自己又拿起書繼續看。花了十多分鐘還是沒法看進去,心裏清楚這幾天的狀态是沒法靜下心做點事了。恰好看見紀雯的玩具箱亂七八糟,于是起身去給她收拾。
紀樊雖然女兒管教嚴,對于玩具卻從不苛刻,幾乎是紀雯朝什麽一指,就立馬帶回家了。加上紀雲清和紀榕也喜歡給小侄女送各種玩具,平常看到新奇的就買下來,最終導致紀雯玩具成堆,每隔兩三個月就要清理一次,留在房間裏這一整箱也只是冰山一角。把一只玩具熊放好,再将箱子外的幾件娃娃衣服折疊好放回小收納盒裏。感覺箱子裏的東西還是太亂,反正閑着沒事,幹脆把所有東西拿出來,準備重新整理。
等紀雯發現他這舉動,琴聲忽然停下,叫了聲“小叔叔”,還沒說下句,紀雲清就從箱底揀了一本在玩具堆中顯得尤其異樣的文件夾來。
紀雯立馬從椅子上跳下來,沖過來作勢要搶,紀雲清一個側身,輕松躲開。
看她着急,紀雲清大體明白了什麽,拍拍身上的灰站起來,一笑:“你爸的?”
紀雯放棄抵抗,點了點頭。
紀雲清道:“怎麽藏爸爸的東西?”
紀雯小手絞着裙擺,半晌才甕聲甕氣道:“昨天不想去上芭蕾課,爸爸教訓我。”擡頭看紀雲清,“我想來看小叔叔,他偏要讓我去上課。”
紀雲清道:“所以就偷了文件藏起來了?”
他面上看不出情緒,紀雯有點怕,一聲不吭。
沉默半晌,在她頭上揉了揉,紀雲清道:“雯雯,不是什麽事都能由着性子來。你爸爸有的文件也許涉及很多人的工作安排,或者很大一筆錢。”頓了頓,手滑到她額頭上,用食指稍微用力戳了一記,“不該動的東西,一定不能亂碰。”
紀雯咬着嘴巴,好半天才點了點頭。
紀雲清道:“我不告訴別人,你找個空子放回原位,盡快。今後不能這麽做了,知道沒有?”
紀雯不說話。
紀雲清也繃不住臉,表情溫和下來,又在她臉上輕掐一把,“練琴去。”
他很少教訓人,紀雯卻是聰明的,小小年紀卻已經摸清了紀雲清的性子,知道什麽時候能耍賴,什麽時候得按着他的意思來。眼下不敢多說,乖乖爬回椅子上。沒多久,琴聲重新填滿這間屋子。
紀雯服軟,紀雲清更是沒脾氣了。随手打開文件,想看看這丫頭是不是真拿了什麽重要東西,結果第一頁上的标題就讓人大吃一驚。
盯了好一會,确認不是自己眼花,紀雲清一張臉沉下來。
叮囑紀雯在明天之前就把文件放回去,紀雲清臉色一直不好,走得也頗為匆忙,楊芳暮問了兩句,見他無疑多說,便閉了口。上了車,告訴司機直接回家,整個人就仰靠在後座上一言不發。中途手機響,掏出來一看,居然是十多天不曾聯系他的李玦,如果在半個小時前,他會驚喜,但這一刻,這兩個字就像匕首,紮得他渾身發痛。
把手機扔到一旁,任鈴聲響了兩次,他合着眼,只作不聞。
就是李玦表明想分開的那天晚上,聽到“受刑”兩個字時候,也沒有現在來的絕望。那時候心裏還夾着憤怒,現在卻是憤怒也沒有了。
幾乎徹夜未眠,第二天還是按時去了公司。
按部就班開完各部門的報告會議,把兩份協議審核完畢,喝了兩杯咖啡,看時間已經臨近十一點,脫了眼鏡,直接前往紀樊辦公室。
兩位助理向他打了招呼,并答複紀樊沒在忙事,他便敲了門進去。
紀樊正坐在辦公椅上喝咖啡,的确空閑。
紀雲清關了門,就聽他半開玩笑道:“什麽事要讓你跑一趟的?”
轉身面對他,腳步卻停在門前,紀雲清也笑了一下。
“我想來确認幾件事,沒什麽惡意。”
紀樊手上動作一滞,面上嚴肅了些,盯了他幾秒,輕輕一點頭:“坐。”
紀雲清沒動。
“你是不是從陸璐那裏截了李玦的資料?”
紀樊手裏把玩着鋼筆,差不多半分鐘過去,才回了一個鼻音。
紀雲清抿了抿唇。
大概五六分鐘過去,紀樊才徐徐嘆出口氣,捏了捏眉心,“既然你知道了,就敞開說吧。”
紀雲清點頭。
紀樊又看了他一會,才道:“這個人不适合你。”
紀雲清一笑。
紀樊又道:“你也看到了。”頓了頓,“我不想你自責。你陷得太深了,什麽時候把人往家裏帶過?我恐怕比你爸媽還了解你。”
紀雲清沉默半響,笑容裏溢出幾絲苦楚:“我懂,所以才說沒有惡意。”搖了搖頭,“只是意外,陸璐是你的人。”
紀樊道:“這個人不适合你。你還是比我想象的厲害,如果沒有這份資料,你遠可以逃過這份心理負擔。他總有一天會拒絕你,等他走了,就什麽事也沒了。”
紀樊的确是疼他的。
疼得這麽自私,把李玦當做沒有心、不會疼的石頭,全然站到他這邊來考慮。
紀雲清無法怪這個從來把自己當做親弟弟看待的哥哥,在商場上,他甚至像他的父親,他是他一步步扶持過來的,而這個人卻從不擔心他會奪走他的東西。
他被很多人寵愛着。
這麽一對比,忽然覺得李玦有資格仇視這個社會,很多事,真的對他太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