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單就紀樊的出發點,紀雲清也不會和他徹底翻臉,但終歸還是不歡而散。

回辦公室坐了一下午,臨近下班點才把陸璐叫來,開門見山。她似乎也沒料到紀雲清有這麽大能耐,面上劃過幾分難以置信,只是一瞬,又将情緒藏得完好。确實也是巧合,要不是紀雯,他絕對不會懷疑到紀樊頭上。

事情戳穿,很長一段時間,辦公室裏靜悄悄的,只偶爾冒出飲水機裏氣泡翻湧的咕嚕聲。

陸璐穿了件藍色豎紋襯衣,勾勒出豐滿的胸線和纖細的腰線,只是這時候她的肩背稍稍前傾,一只手絞住衣擺。紀雲清看見她額角已經爬滿細密的汗。

“我從沒想過換掉你。”紀雲清忽然道,“你很聰明。”

陸璐不敢看他。

大約半分鐘過去,絞着衣擺的手忽然一松:“明天我就遞辭職信,非常抱歉,紀總。”

紀雲清面上不見喜怒:“你從一開始,就是聽紀樊的?”

陸璐道:“老板只是挑我來協助你的工作,并沒有別的意思。這一次是我的疏忽,讓他知道你在調查李先生。”

紀樊太了解他,即便旁人只覺得他是一時興起,他也能看穿他的用心。他執意幹涉,陸璐也只能順從。

“我還想确認一件事。”紀雲清道,“除夕那天,你找到李玦沒有?”

似乎沒想到他能聯想到這麽遠,陸璐有一瞬間的怔忪。

紀雲清沒放過她的任何一絲表情變化,心裏更加篤定:“賀明應該對我說了假話。”

陸璐有些嗫嚅,幾分鐘過去,忽然平靜下來:“早先就查清了李玦的資料,直接找到他外婆家,他們好像知道我是什麽人……我是被趕出來的。從小孩那裏套的話,說他頭晚上回的家,母子倆吵了一架,當晚就走了。”

紀雲清道:“吵什麽?”

陸璐道:“小孩是他表侄女,似乎和他也不親,說起來口無遮攔……家裏人知道了他和你的事,話很難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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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怕激怒紀雲清,沒有細說的意向。

等了好一會都不見紀雲清做反應,陸璐又道:“然後我去了他住處,找到了人。”

紀雲清不說話,陸璐也不敢吭聲。

下班時間已經過去十多分鐘,紀雲清一手把玩着鋼筆,目光落在桌面上,思緒不知去了哪裏。

“回去吧。”

忽然冒出這麽一句。

陸璐還來不及反應,忽然又聽他道:“辭職信不用遞,我說過,從沒想過換掉你。”

陸璐眸光一顫,總算擡起頭來看他。這麽一看,她便再次愣住。紀雲清背後是一塊落地玻璃,窗簾沒拉上,暮色入戶,将只穿一件純白襯衣的他掩映在一片慵懶的柔光裏。他的臉因為背光顯得灰暗,她卻從他眼睛裏看到暮光一樣的色彩。

“這麽多年了,換別人來,我還真不習慣。”

紀雲清站起身,草草整理了領帶,把長風衣往身上套,朝她笑了一下。

紀雲清沒精神開車,叫了司機來。

天黑剛剛轉黑,整座城市華燈初上,他一路上往窗外看街景,忽然想起這是李玦最愛做的事。

那個時候他在想什麽?

除夕夜通電話時候,說得那麽逼真,什麽陪長輩通宵打麻将,陪小孩放煙花炮竹,什麽發紅包……這些都不屬于他,他連家都回不了。就一個人待在那套五十多平的租房裏,拿着手機對他笑,說慌騙他。

他卻氣不起來。

看完資料以後,其實他就已經做出決定了,只是還不堅定,然而現在,他已經下好決心,絕對不會後悔。重逢以來,他一廂情願做了太多事,一心想着哪怕沒有回報,把這個人留在身邊就好。太過想當然,自傷又傷人。

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李玦的父親是個雙性戀。在和他母親結婚之前就已經有男友,然後騙婚,生子,一直偷偷和男友保持聯絡,在李玦十八歲那年,秘密被戳破,男人狼狽離婚,跟着男友離開了這座城市,再無音訊。母親娘家似乎把對騙婚男人的憎恨轉嫁到他身上,母親起初沒有過多想法,後來逐漸被煽動,也漸漸開始覺得孩子的出生是對她的侮辱。李玦很聽話,按着他安排的人生走,去部隊,退役後跑生意,結果被人坑光了錢。後來大概發生一場很大的矛盾,母子決裂,也就是李玦開始孤零零闖蕩的開端。

也許和他紀雲清重逢,根本就是李玦的又一場劫難。

無法想象他是抱着怎樣一種心情和他做愛的。本是一筆交易,兩人心甘情願,但他一次次想改變這種關系,以為并不太難。所以對方受不了,要他和男人談戀愛,的确像在受刑。要是早讓他知道,肯定不會讓這種痛苦持續下去,偏偏讓紀樊截了資料。

算來算去,如果他最初控制好自己的執念,就什麽都避開了。

一個人吃完晚飯,想起有兩張合作夥伴送的音樂劇VIP票,給祁耀塵撥了個電話,問他有興趣沒有——紀雲清當然了解他的喜好,不出意料,得到肯定答音。

“紀總這是約我去看?”那邊半開玩笑。

紀雲清一笑:“我沒空,兩張你都拿去。”

祁耀塵道:“剛好,再清閑幾天就得開機了。”又笑,“忙成這樣啊?都沒時間帶你那位去?”

短暫的沉默。

祁耀塵大大咧咧:“我好像說錯話了?”

紀雲清道:“不是我的人的了。不過今後有個什麽,還是幫忙多照顧。”

見過的事也多了,祁耀塵很快會意,朗聲笑道:“那你可得多請我吃幾頓飯。”

紀雲清笑道:“只要祁導有空。”

通話結束,紀雲清的笑也像被切斷信號一樣,臉色陰郁下來,躺在陽臺的搖椅上吸了支煙,再掏出手機,從通訊錄裏翻出李玦的號碼,稍作猶豫,撥了出去。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彩鈴快要結束,那邊才接通。

只是一聲“喂”,就讓紀雲清險些說不出話來,原來已經這麽久沒聽到這道聲音了——不到半個月,卻好像過了半年。

“在做什麽?”他問。

李玦道:“接了個平面廣告,拍到現在,剛上車。”

紀雲清道:“還沒吃飯?”

李玦回了一道鼻音。

紀雲清道:“下次讓助理給你準備些果腹的零食。”

李玦低笑一聲。

“紀總傷怎麽樣了?”

這麽一問,讓紀雲清始料未及。

他以為他已經不想管他死活了。

喜悅只是一瞬,他很快認清現狀,回道:“結痂了。”

李玦道:“昨天想來看看你,手機不通。”

紀雲清笑了笑,“我認真想了你說的事。”短暫的停頓,“你說的沒錯。”

那邊安靜下來。

紀雲清合眼,沉默片刻,聲音放輕了些:“這段時間,我做錯了很多。你不可能接受同性戀,我很抱歉。”

即便隔着手機,也能感覺到對方的驚愕。

“調查了你。”紀雲清坦白,“我都知道。”

對方再沒有聲音,誰也沒挂斷,不知道等了多久,紀雲清一顆心揪得緊,終于盼來了回音。

“我說過,是我自願。”他笑了一聲,“哪有你這麽傻的,向我道歉?”

紀雲清沉默。

李玦又道:“我并不讨厭你,你是個不錯的人,這是真話。只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想一步登天,利用你,到頭來自己卻怕了。”他又笑,笑聲裏帶着嘲弄,“所以我這樣的人,成不了什麽事。”

紀雲清忽然笑了一聲。

“不讨厭?”

“嗯,還挺喜歡你的。”他笑,“不是那種喜歡。”

紀雲清又笑。

好像比他想象的要好,他該知足了。

“但我是那種喜歡,你和唐西他們不同。”

那邊沉默。

紀雲清又道:“很久之前就開始了。”

其實他已經暗示過,李玦肯定多少有所感覺。但他那天卻把自己和唐西他們比,他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哪怕沒有機會,他也有每個普通人都享有的權力。

十二年了,至少要讓這個人知曉,他在他心裏住了十二年。

聽見李玦在笑:“我該說什麽好?”

紀雲清道:“你不用說,我說就夠了。”

不等李玦想到如何應答,他便把話題岔開:“原來那地方太偏,以後忙起來很不方便。給你劃一套房,不是疑問句,不用回答我。辦好了會讓賀明給你鑰匙,你搬走之前,我不會回來,放心住着就好。退圈的事不要想,問問自己,你心裏到底想要什麽,別因為一個紀雲清把拼了這麽久的目标給扔了,不值得。”

只有幾秒的停頓,不給李玦答話的時間。

“這個圈子不好走。有公平,也有不公平,但無論如何,我不想聽見你再說退圈。你進步很快,祁導和顧倫都非常看好你,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你的實力。既然你不讨厭我,那麽記住,我是你的老同學,朋友。有跨不過去的坎,我都在,能幫的都會幫。”說到這,忽然打住,又低笑一聲,“除了賠違約金。”

李玦花了很長時間來消化這段話。

最後只有一句謝謝。

紀雲清笑道:“既然我不用說抱歉,你也不用說謝謝。”稍作停頓,“不是你說的?你情我願的事,怪不得誰。”

切斷電話後紀雲清很久沒有動,客廳沒開燈,只有被削弱的街燈燈光鑽進來,很淺的色彩,他半個身子被咬在黑暗裏,頸部以上卻被光線柔化了輪廓。睡眠不足,太陽穴刺痛,他從椅背上撈了毯子給自己蓋上,在躺椅上放松四肢,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候露臺下的小公園已經不見半個人影,不遠處的馬路上只偶爾有出租和貨車駛過去,汽笛聲不大,是這片天地間唯一的響動。

發覺眼眶是濕的,只是比起不久之前,已經是另一種心境。

将近半個月,他從沒像現在這麽輕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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