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紀雲清,你真不去?”

男孩比他高出将近半個頭,以往都是寸頭,最近不知受了誰的慫恿留出一截相對較長的劉海,結果他發質偏硬,一撮短毛沒乖乖貼住額頭,反而張揚地翹起。一次課間,滿面煩悶地扯了扯紀雲清額前乖順整齊的薄劉海,嘆氣道:“怎麽人和人差距就這麽大呢?”指節碰到他前額的皮膚,清涼的觸感。他努力控制呼吸,假意把注意力集中在書本上,沒有擡頭看他。

這會他的視線依舊落在書本上,午休時剛從圖書館借來的,阿德勒的《自卑與超越》。

剛過立冬,前天開始氣溫驟降,連愛美的女同學也在校服裏塞了羽絨服,像一只只自家捏的餃子,皮薄餡厚。李玦卻只象征性地加了件毛衣——在此之前,他是連毛衣也不套的。他的體格和精力就能證明一切,這人好像永遠不怕冷。教室已經空了大半,動作麻利的早在下課鈴響過後,背着書包尾随老師出了教室,現在只剩些性子溫吞的,邊整理書本邊聊天,順便核對當天的作業,還有紀雲清這一類的,穩穩當當坐在椅子上看書,只不過在這樣的班級,更多人鑽研的是試題冊和課本。李玦坐在紀雲清座位前排的課桌上,校服連帶毛衣袖子一齊撸到手肘上,一手拄着桌面,一手抛玩自行車鑰匙,動作靈活而娴熟。

等了半分鐘,才見紀雲清搖搖頭。

李玦一把将抛在半空的鑰匙抓入掌心,停了動作。

“萬小冉他爸做的烤魚那叫一絕,大家就沖着這個去呢,你真不去嘗嘗?”說完,又低頭把臉湊到他耳邊,露出個促狹的笑,“給點面子,小冉對你那點心思你還看不出來?都往我這找路子呢,可煩死我了,答應人家姑娘的事,總不能食言是不是?”

紀雲清屏息,直到他把臉撤開,才擡頭瞥他一眼。

李玦依然沖他笑不停,一口白牙将麥色皮膚襯黑了些。

“我有事。”

半晌,才施舍這麽三個字出來。

李玦收起笑,從桌上跳下來,從旁邊拖了條椅子過來在他身邊坐下,一只手勾上他的肩,一副哥倆好的樣子,聲音壓得很低:“我說句不好聽的,你別不高興。你整天盯着這些書,我看看這是什麽……自卑與超越?光看這些就懂大道理啦?你得看看外面的世界,紀小公子。”

紀雲清已經半個字都看不下去。

太親密了,除了家人,他還沒這誰這麽勾肩搭背過——即便李玦已經對他做了半個月,還是難以習慣。

但他掩藏得太好,李玦也沒發現異樣,繼續他的感慨:“我媽說,每個人都是一本書,閱人也是在閱書。”

紀雲清沉默片刻,語氣帶了些退讓:“真的有事。”

Advertisement

李玦側目,一臉質疑。

紀雲清又道:“我大伯也生日。”

李玦一挑眉,随即聳肩,顯然妥協了。

教室前排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擡頭扯着嗓子應了一聲,那人催他別再磨蹭。壽星萬小冉就在人群中央,沖着李玦笑,目光時不時往紀雲清身上偏移幾寸,又飛快挪開。

李玦拍拍紀雲清的肩,撤回了長臂,站起身,視線忽然停在他手邊的讀書筆記上。

“對了,昨天不是借你筆記回去麽?我爸看見了,誇你字漂亮,簡直和年齡不搭。”說着又笑,“順便又拿着我的作業臭罵一頓。”

紀雲清側臉,擡頭,恰好撞上他的視線。

李玦把書包一甩,随意挎在左肩上,朝他咧嘴一笑,邊往教室前方走邊道:“你也早些回。”

紀雲清目送他們一幫人出了教室。李玦打頭,他永遠是群體內的中心,少男少女們嬉笑着從床邊走過,他看見有人像李玦摟他一樣勾着李玦寬闊的肩,有女孩被他逗得眉開眼笑。

沒看太久,他又将視線收回來,盯着自己筆記本上的字看了一會,再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書頁上。

出校門時候已經天黑,又等了大約一刻鐘,才看見熟悉的轎車。他繞到另一邊,拉開車門鑽進後座,一聲煙灰色西裝的紀樊立馬搭手将書包從他肩上褪下,放到座位上。他伸手關上車門,紀樊輕聲發令,司機又開動了車。

看他雙頰凍得發紅,紀樊解釋道:“下班前合作方來了人談事。”探出手在他臉上捏了捏,“記得戴圍巾。”

紀雲清點頭。

紀樊再低頭看他一雙手,果然手套也沒蹤影,眉心微蹙,卻終究沒說什麽。

家裏擺的酒宴,紀杉是和紀老爺子一起打拼過來的,行事并不鋪張。壽宴比起同階層人要簡單太多,下午三點開始,邀請範圍不廣,連紀雲清都能叫出三分之一人的名號來。紀榕初三,正住校,這時候是由紀杉一家代為照顧,早就嚷嚷要請假回來,被紀杉駁回,理由還是那句總是挂在口邊,用來教育兄妹三人的話——沒有什麽比多讀書更重要。紀榕打電話給紀雲清哭訴,結果三棍子打不出個屁,又委屈掐了電話,給紀樊撥過去,好歹得了幾句寬慰,事情才作罷。

做了幾句開場致辭,紀老爺子就到書房去了。紀樊剛步入企業不久,紀杉帶着他熟悉賓客。紀雲清的性子是衆所周知的,鮮少有人來與他搭話,只看在他爺爺的份上前來打個簡短的招呼,又找個借口離開。他樂得清閑,撈着甜點吃個半飽,又切了半塊慕斯蛋糕,端着上了樓,在書房門上輕叩兩下,得到應允,才推門而入。

老爺子正在沙發上養神,掀開眼皮看他一眼,皺紋橫生的臉上帶了些笑意。

紀雲清默默坐到爺爺身邊,把蛋糕放到茶幾上。

老人探出手,在他後腦勺上揉了揉:“樓下那麽多年輕人,偏來找我這個老頭子。”

紀雲清垂眸不語。

老人側目看他半晌,嘆了口氣:“想回你爸媽身邊嗎?”

紀雲清一愣,扭頭看他。

老人一只手還覆在他頭發上,拇指一撥他頭頂發絲,聲音放輕了些:“爺爺沒照顧好你。”

古井無波的眼睛裏蕩出幾絲異樣的情緒,紀雲清語氣平淡,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聽出多了些許焦急:“是我沒照顧好爺爺。”

老人大笑。

皺紋因為笑容變得更深,整張臉像只核桃。紀雲清靜靜地看着,不發一言。

待老人的笑漸漸褪去,一道嘆息又從口中溢出。

“也許是該把你交還阿凱和秋寒,再跟我這個老頭子過下去,都不知道怎麽笑喽。”

紀雲清皺眉。

老人見他難得流露真情,凝神道:“說實話,雲清,現在的生活,你喜歡嗎?”

紀雲清思緒跑出千裏遠。

老人也不催他,将他端來的蛋糕舀一勺吃下,笑了笑,又啜一口茶。

紀雲清忽然低頭,像是難為情了,笑容一閃而過。

老人卻沒有錯過這一瞬間。

“喜歡。”

說出這兩個字時,紀雲清一雙眼睛是清亮的,像藏了一眼深谷幽泉。

青蛙鬧鐘響聲震天。

紀雲清眯着一雙朦胧的睡眼,從被子裏探出一只手,拍下按鈕,再湊近看了看時間。頭擱回枕頭上,重新合上眼睛。

幾分鐘過後,掀開被子,穿衣洗漱。

出門前掃了一眼日歷,五月二十號,李玦已經搬走兩個月。目光再往下方挪了一行,五月二十三日,還差三天,李玦的生日。

那又怎麽樣?

心下一笑,提起公文包,鎖了門,站在樓道裏等電梯。

上禮拜去外地出席一場新品發布會,昨晚才回來。估計是忙了些,精神狀态不好,最近幾個晚上都在做夢,很長的夢。或真或假,都與李玦有關,上前天夢見李玦死了,在沒遇到他的時候,拍戲現場火種爆炸,渾身沒有一處皮膚是完好的。又夢到過李玦走上紅地毯,不知是學會了圈子裏的一套還是賀明讓他背的臺詞,說了很多漂亮話,感謝了一大堆他認識或聞所未聞的人,唯獨沒有他的名字。昨晚居然夢了件真事,雖然已經過去十二年,還記得一清二楚。

坐進車裏就開始睡覺,隐約聽見交通廣播報道前方路段又堵得水洩不通,不得不改道。跨入寫字樓大廳,整個人又精神抖擻,全然不見在車裏時候的困頓和萎靡。路過的員工沖他打招呼,他帶笑輕輕點頭,進入電梯,與市場部經理随口閑談幾句。

到辦公室,将空調又調低幾度,在辦公桌前坐下。桌上已經放好一杯冒着氣的熱咖啡和一塊新鮮三明治。最新財經報、都市報和娛樂報整齊陳列在桌子左上方。他拆開包裝,咬一口三明治,先抽出財經報來看。

期間陸璐敲門進來遞了份文件,他吃完早餐,再抽來娛樂報。這是他近來新增的要求,也是陸璐篩選過的,凡是放到他辦公桌上,必定有他感興趣的東西。

這次也不例外。

有去年年底拍的那部抗戰劇《烈日》劇組采訪。紀雲清細細看完,對李玦的發言很滿意,看來賀明的工作做得很足,正如邱雨揚所說,賀明是塊良材,一直沒有讓他們失望。當然,李玦也不是沒有成就,從《烈日》開播前宣傳,他就跟着導演到處奔走。片子靠丁慕凡和徐雙藍撐住了收視率,但無法與時下流行的小說、游戲翻拍劇媲美。開播後所飾演角色人氣還算不錯,讓他小有名氣,賀明給他開了微博,官方論壇和貼吧也建立起來。賀明私下還與紀雲清有聯絡,遇到什麽難處也會向紀雲清報告,他再不着痕跡地暗箱操縱,李玦一路順利,倒是沒有聽他分手前的囑咐,向他求助。他不覺得失落,心裏有一把尺子,明白不該插足過多。

前些時日邱雨揚帶着邱遙遙到紀樊那裏做客,他恰好也在,便被抓着調侃:“本來就當白養個人,沒想到啊……紀雲清,高瞻遠矚。”

愣了一會才意識到他說的李玦。

紀雲清笑道:“要不要雇我當星探,收益分兩成就好。”

邱雨揚大笑:“你倒是敢想。”

圈裏都知道李玦已經沒了紀雲清這座靠山,這些日子,他遇到的麻煩必然不少,但依然順風順水,其間緣由,作為李玦老板的邱雨揚當然再清楚不過。紀樊面色不悅,卻也沒有出言反對,邱雨揚便又和他簡單說了李玦近況,拍宮廷劇之餘開始有通告接,參與《烈日》的宣傳,幾個地方來回飛。

對藝人而言,這當然是好事。

估計最近會比以前累,今後如果真正紅起來,還要更累。但這是他自己選的路,他無法幹預。

只把《烈日》劇組的版塊看完,這份娛樂報就進了廢紙簍。

他喝完咖啡,捏了捏鼻梁,打開桌上的文件,開始今天的工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