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熟悉的陌生人
震驚難堪催生了潑天的委屈一瞬間潰壩,浪濤和凜風一齊奔湧上了我的心口。
我的眼眶有了熱度。
察覺到朦胧的水光附上了我的視線,我努力忍着鼻酸把眼淚盡數咽回去。
中原中也,我的丈夫他拿槍指着我。
他居然拿槍指着我。
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他手裏沒有為我捧上鮮花,卻拿了支槍指着我的胸口。他還問我我是誰。
是我沒睡醒嗎?還是他今天做任務把腦袋砸壞了?
我本就恍惚疲憊的腦子已經成了一團漿糊,失去了平素的敏銳。
震驚又委屈的我只會倔強地在腦內重複着——絕對不要在這裏掉眼淚。如果我們要吵架,掉眼淚太跌面子了。
他對我的委屈無動于衷,臉上的費解随着我的遲遲不給反應逐步變得不耐煩,盯着我的眼神像冬天屋檐垂下的冰棱,冰冷又銳利,偏偏又坦蕩清透得讓我無可自欺欺人。
我隔着矮茶幾和他相望:“你!你腦子壞掉了嗎!還我是誰?你、你就這麽生氣嗎?你還拿槍指着我!你居然拿槍指着我!”
有點憋不住情緒,聲音都是抖的。
我忽然意識到,憤怒和畏懼才是我負面情緒的常客,至于委屈……我似乎已經很久沒這麽委屈到想大哭過了,一時間怎麽都收不住從喉嚨到鼻尖的酸楚。
我倔強地憋到臉和腦袋一起漲了起來。大約是我的态度太過自然,他終于表現出了一瞬的遲疑,而後表情又複雜了起來。
“最後一遍,身份?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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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血澆滅了我的理智,憤怒和不知從何而來的隐隐約約的恐懼蓋過了委屈。我無視他的槍口,揪住一旁沙發上的抱枕朝他摔了過去。
他果然沒有直接沖我開槍,只是在抱枕撲來時随手掃開了。眼神也已經徹底冷了下來。
中也疾步上前越過了沙發角,輕松鉗制住我僵硬的身體,抓住我的胳膊利落地反扭過了背後。
我被他一套熟練的動作壓制得直接跪倒在地,膝蓋磕得疼痛。一個下意識的蜷縮,臉和掙紮的腳就都撞在了茶幾上。
憤怒和委屈都在一瞬間消失不見,過往将近二十年的人生風聲鶴唳的記憶在即将被我淡忘的現在驟然破土而出。
像是打碎了一場美好到不真實的幻夢,我終于被記憶裏熟悉的槍口和舉槍的人熟悉的神情這仿佛舊日重現一般的畫面交疊感給攝取了全部心神。
……
…………
“我、我是青木啊……”小女孩帶着微弱顫抖的聲音不可置信地嗫嚅着,蒼白無力的辯解和水光盈盈的雙眼卻懷着對眼前人顯而易見的期盼和祈求。
“砰——”
子彈輕易地近距離穿透了小孩子的肺,在震斷了好幾根肋骨後,這塊兒合金疙瘩被裹在血肉裏,用灼熱的高溫炙燙着創口。
但穿着白色實驗服躺在血泊裏的小女孩兒只是靜靜地低着頭看着白衣服被血水泡透,在這片被濃重的血腥氣覆蓋的角落裏蜷縮着、顫抖着。
比起子彈的灼熱,溫熱的淚水砸在臉上,更讓她如同面臨炮烙一樣痛苦難當。
“你果然是從小腦子燒壞了,做事像個傻子。”
或許老老實實回答,真心實意期盼的行為……真的很蠢吧。
小女孩不由得這樣與己無關地想着,靈魂像是被一槍打成了兩半。
一半站在不遠處冷靜地打量這出精彩的戲劇;一半蜷縮在沾滿鮮血的殘軀裏,淚水卻像潺潺的小溪般接連滾落在血水裏,竟也沖淡了臉頰下方血泊的一點顏色。
……
…………
恐懼和不可置信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我的臉貼着冰涼的地面,不知何時滾滾而出的溫熱的淚水貼在我的顴骨和冰冷的地板中間,恍惚間像是那片血泊一樣也在散發着腥味了。
面前的赭發青年蹙眉對我說着什麽,傳入耳中時,響起的卻依舊是當年那聲冷淡帶着癫狂的尖聲嘲諷——
“你居然真的相信‘同伴’這種東西啊。”
像是逃不開的夢魇,它在我心髒深處紮了根,蟄伏多年後,猛然用全新的身份和熟悉的槍口,朝我的心髒又開了一槍。
“你居然……真的對我動手……”我恍惚地呢喃着,只覺得恍惚不清的意識依舊讓委屈占了一席之地,心頭浸滿了酸苦。
好苦。好苦。苦得我不知所措。
“已經……想要離婚了嗎……”
盡管我只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求生欲卻讓我掙紮着脫出囚籠。
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我感覺得到背後的身體僵住了,抓着我的力道也松懈了片刻。
像是大夢初醒回到現實,我搞不清狀況地茫然了。
眼睛被什麽反光刺了一下,我不由自主看向反光源。
是戒指。
我的結婚戒指。
它正靜靜地挂在沙發邊沿,岌岌可危地快要掉下來了。
我的眼睛好像帶着我漂泊的靈魂找到了安心的道标。
那個繁花似錦的春天和正午熱烈的陽光在藍鑽的反光裏折射出讓人眷戀的畫卷,盡頭是安心的擁抱和甜膩的深吻。
盡管已經隐約察覺了哪裏不對,但模糊的猜測沒來得及梳理清晰就被伴随着的恐懼立刻壓下,按進深處強令不許擡頭。
理智回歸的我卻依然固守着最狼狽的姿态,一如當年冷靜的靈魂和淚水漣漣的小女孩。
下意識逃避面對最緊要的問題,我掙紮着抽出右手想要拿回戒指。然而手臂向前的姿勢都沒擺好,就被警惕的中也捏住了小臂。
手腕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我的眼淚立刻掉了下來,砸在了茶幾前的木地板上。
停歇了的淚水此刻有了疼痛的生理淚水打頭,再次找到了體面又合理的借口,化作一連串的淚珠不停歇地滿溢而出,滴滴答答地砸在面前這塊兒地板上,擴大着水液侵占的範圍。
絕望地沉溺在自己不可救藥的過去和現實的夾縫裏……我找不到掙脫的出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只吃了個罐頭,這麽情緒大開大合地來回折騰了一陣,我低血糖的毛病又開始發作了。大腦一陣強烈的暈眩感傳來,眼前是一陣不均勻地發黑,而後直接就這麽暈了過去,也不用再面對接下來的問題了。
**
事實證明,我想得美。
約莫沒暈上多久,我就又醒了。
我動了動僵硬的身體,發覺除了手腕熱辣的痛感,最明顯的異常就是雙手被縛在了背後,觸感上好像是窗簾扣。位置倒是絲毫沒變,仍躺在暈倒前就躺着的這塊兒地板上。
雖然醒來了,我依舊覺得眼冒金星,乏力感似乎随着饑餓感增強變得更明顯了。我餘光瞥見了客廳落地窗邊倚坐着的中也。
他沒有動那瓶酒,只是跟我遠遠保持着距離,一臉莫測地盯着我出神。
疼痛的手腕和滾燙的腳趾一陣陣地提醒着我剛才發生的一切。我依舊沉溺在痛苦當中,或者說,随着醒來後發覺現狀絲毫沒有改良的趨勢變得更痛苦了……
為什麽還不能醒來?
努力不去看中也,努力不在腦內回放他拿槍指着我那一幕。
……
那個人怎麽樣了呢?
……
恍惚間耳邊又回響起了過往的魔咒。
“你居然真的相信‘同伴’這種東西啊。怎麽這麽幼稚。只有利益才不會背叛你啊。”
同樣年紀尚幼的小孩子,卻秉持着許多成年人都不及的冷漠世故。
随着我毫無掙紮地沉向地獄,她好像才一瞬間學會了屬于這個年齡的慌張。
“怎麽會!……喂!你快死了!你想死嗎?你倒是用異能自救啊!”
“喂,你快死了!”——是這樣嗎?
難怪覺得四肢開始發冷了。冷得想發抖。但肺部被打穿太糟糕了,雖然還勉強能呼吸,但血沫簡直嗆死了。咳嗽也太痛了,我只能小口小口喘息着,還要忍耐着顫抖……
……聽不清了。
“我真的看見了!她真的有……沒有……真的……”
“別殺我——”
凄厲驚恐的尖叫伴随着子彈的呼嘯聲戛然而止。
橡膠手套熟悉的力度抓上了我的胳膊,我沉沉地合上了雙眼——看來你的利益對你也沒有那麽忠誠。
……
…………
出神後,我注意到自己正盯着客廳牆上的挂鐘。漠然看了良久便沉默了。
當我需求的僅僅只是時間時,眼睛和大腦就會自然而然地忽略挂鐘的其他東西。
我這會兒才注意到,這個挂鐘不是我送給中也的那個。是原先的那個。
桌上的茶具也不是我送給他的,是他幾乎從來用不上的舊茶具。
沙發緊貼着的牆上沒有我喝醉後雕的那朵玫瑰花。
酒櫃上的鎖是我給他更換前的舊鎖,隔三差五被太宰治撬一通。
之前被我的信任和安全感給無視掉的種種異常開始壓抑不住,在我腦子裏逐一浮現。
……
我不敢再看了。
恐懼像黑夜般蔓延,我又顫抖着抽泣了起來,同時拼命阻止自己可怕的猜想。可身體像是應激反應般地調動起了異能,試圖感知空間定點。
原本遍布橫濱乃至周邊數個城市的密密麻麻的定點共鳴仿佛泥牛入海,此刻全數湮滅無聲。
我只能感知到自身的空間還在,裏面的東西也都還在。
這給了我一絲喘息的餘地。
——如果不是空間裏雜七雜八的東西帶着昔日的痕跡,我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太過渴望幸福以至于臆想得瘋掉了。
可即使是現在我也快瘋掉了。
再怎麽拼命否認,我腦子裏也不由得産生了個可怕的猜測——我似乎被這個世界給抛棄了。
這個世界,包括我的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在不遠處安靜地觀察着,确認對方的狀态還是有些不太對後,原本有些遲疑地想問什麽的嘴巴又閉了回去。
他煩躁地擰眉,透過落地窗望向遠方。
其間幾度回首,看向這邊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顧忌着什麽而選擇了一言不發。
……
不待我繼續安靜地發酵崩潰,大門的方向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眼熟的幾個黑西裝走到我面前架起了我,他們看向我時的警惕和攥得緊緊的動作讓我的心揪得更緊。
中也沉默地盯着我。
我瑟縮着躲避着他的眼神。
黑西裝安靜等着他發話。
……
“送去拷問室。”
……
一股寒氣從腳底緊貼的瓷磚升起直沖上天靈蓋,仿佛連血液也被凍住了。
我啞了聲音,開始後悔剛才沒有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