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青鳥不傳雲外信

現在的世界并不是我待了那麽多年的世界。

用另一概念解釋,這裏和我久居的世界是兩個平行世界。

盡管如此相似。

**

金色的夕陽餘晖鋪滿了河邊的綠色草坪。終于能坦然面對現實的我聽完了亂步的分析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平行世界

這是什麽天方夜譚級別的存在啊。

我只記得前世聽到過類似的假說,但這也……實在離生活太遙遠了吧。

……

二十年前,不知道是經歷了重新投胎還是重生之類的過程,我又在這個世界長大了一次。這個過程裏的我艱難說服了自己接受關于“其他世界”的存在。

根據我自己觀察梳理出的結論,中也在的那個世界和我原先的世界就已經是我理解的“平行世界”關系了。

證據就是兩個世界都有相似的存在——

類似的古中國文化,雖然中也這邊宋以後蒙古沒入關,後面也順着改變了;相仿的人物軌跡,雖然太宰不寫書改混黑了,森鷗外不折騰腳氣病,也混黑了,貨幣上不印福澤谕吉了,亂步改當偵探了。至于他們的異能,明明那麽陌生,名字卻又那麽熟悉……

以及……我高中語文學過的外國文學常識全打水漂了。

現在好了,爆炸的信息量好像拿着個錘子在哐哐砸我腦殼——原來平行世界和平行世界之間還分個親疏遠近?!我莫名跑來了這個眼下看來除了我不在基本大差不差的世界,我怎麽可能想得到“換世界”這麽離譜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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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這些無關緊要的感慨,另一層深深的思慮可以說是瞬間分走了我全部的情緒,幾乎奪走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無法言說地——伴随着真相最後一層遮羞布被掀開,一陣莫大的悲哀和看不見盡頭的惶恐瞬間籠罩了我所有拒絕思考卻又避無可避的敏感神經。

就算是這樣漂亮的夕陽撲面帶來晚間特有的融融香味也不能讓我的悲苦變得溫情一二。

……

接受自己換世界作為小孩子重新長大的十幾年裏,我踽踽獨行于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和種種不能顯于人前的腌臜污穢中。

悲哀的求生本能一次次打破我的底線,将我的人性往深淵裏反複拖拽。年複一年。

更深露重的思鄉夜,我只身在冰冷可怖的實驗室角落裏蜷縮着,抱着膝蓋悄悄蹭到看得見窗戶的小角落。

忘記陽光落下時四面八方将會蘇醒的濃重惡意,貪圖陽光背棄之時的短暫平息和安寧。仰面沐浴清冷的月輝,再枯坐到天明。

沉寂給了我虛假的安寧。

半夢半醒之間,我恍然置身溫暖明亮的課堂,耳邊是忽近忽遠的調笑聲和低沉的滿懷憂思的誦讀。

“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

被注入熱流的心睜開了眼睛,卻注定在清醒的同時迎來新一輪失去。

我怔怔然沉浸于幻影。

——可是,如果我們連看到的月亮都可能不是同一輪呢?

如果連亘古不變貴賤共享的月亮都棄我而去……我該要怎麽辦。

我要如何才能看到一點點自己是被愛着被眷顧着的證據呢?

我又要如何找到新的、不會棄我而去的月輪以期寄放我無處可說的愛意。

從稚嫩的小蘿蔔頭到沉默的寡言少女,我始終無法從中空高懸的這輪圓月中得到天涯共此時的安慰。

僅有最直白也是最無可奈何的一句“低頭思故鄉”和着苦澀的眼淚,在幽咽的悲鳴裏化作最深沉而味重的苦水從我的舌根淌進胃裏,煎熬着百緒愁腸。

我漠然地接受了自己已經被陽光的世界所放逐的事實。

像個心懷不舍卻被斷然遺棄在外的棄兒。

在接受自己被“過去”抛下的事實,忍耐下滿心的委屈和渴慕選擇了面對生活時,我卻又一次次地被可見的“未來”給接連拒絕。

……

最後肯予我平靜的只有橫濱。

最後願意擁抱我,讓我覺得明月不再等同于苦澀寒冷之所在的是中也。

求婚時他說我是他不經意間望見的一輪明月。那一刻,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滾而出砸向大地。

——中也,你不會知道的,謝謝你拯救了我的月亮。

**

新的生活麽?

我坦然地迎面月輝,在更深更暗的橫濱的夜晚睜開雙眼與它對視。

每每仰望夜空,看見的都分明是你溫柔的臉龐。

月亮終于在我這裏找到了它的使命。

它可以不再是苦澀的、不再是悲痛的,不再是為我所避之不及的。

“千裏共婵娟”再次迎回了讓我心潮起伏,滿懷期待的力量。

盡管它曾經冰冷刺骨,黯淡得永遠都照不見游子回家的路。

但此刻它清晰地用如水的溫柔再次光顧了我的家。

是我和中也的家。

那裏還有被月亮呼喚來的潮汐,晝夜在窗外喧嘩。

…………

現在,我又什麽都沒有了。

**

我的中也應當并沒有忘記我。

他或許正在另一個世界暴跳如雷憤怒不已——他的妻子在結婚紀念日當天失去了蹤跡,而他本應該在她身邊的。

想必那裏的森鷗外的心情也十分不美妙。他所小心維護着的和最信任的手下的關系,終于出現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妙的空隙。

……

可我沒工夫對森鷗外幸災樂禍。

我之前甚至還樂觀地想過,如果大家真的都忘了我,我可以努力再次與他們建立聯系。

雖然一定會被一次次用警惕和不信任的眼神看着,但比起再回到孤身一人毫無牽挂的境地,終點的豐碑還是很值得我去努力的。

現在我的希望被斬斷了。

世界把我剔除了出去。

我在乎的人們找不到我,擔心着我是不是遭遇了不測。

而我隔着一個世界與他們遙遙相望,卻是青鳥不傳雲外信。我們在彼此的眼裏都杳無蹤跡,彼此陷入彷徨尋覓。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陷入這樣毫無希望的境地,這樣絕望又張惶。

……

西邊的夕陽要落山了。

橫濱的晝與夜一如既往的糾纏不清,此消彼長。而我在看不見盡頭的未來裏像幽靈一樣游蕩。

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我好像……看不見家的方向了。

…………

“……青木……”

什麽?

“青木……”

“青!木!昭!”

我怔愣地看着亂步,是他在叫我嗎?

“真過分啊……這樣的工作要扔給我……”

在說什麽?是我給他添麻煩了嗎……我手指蜷了起來,縮到了背後。

“但太宰那家夥也到極限了吧,那個挨揍也不會好好說話的家夥……”

太宰嗎……

是不是哪裏被我忘了……?

“青木!”亂步瞪大了碧綠的貓貓眼看着我,有些生氣的娃娃臉也鼓成了包子。

我這下才徹底回神了,匆忙收斂了神色,把冰冷的指尖攥成了一團。

不待我為剛才徹底沉入自己的世界感到抱歉,亂步就不耐煩地把糖果咬得咔哧咔哧響,急促的節奏毫不掩飾其情緒的躁怒。

“你就這麽沒自信嗎?怎麽可能會被扔下啊!”

“你不是和那裏的亂步大人是好朋友嗎?亂步大人怎麽可能找不到你啊!真是的!不相信自己還不相信亂步大人嗎?笨蛋的腦袋裏天天都在想什麽啊!”

我怔在了原地。

——好像是天光乍破的聲音。

***

中也……會找到我嗎?

我還能回家嗎?

模模糊糊地,我好像又想起了昨天下午那個混亂的夢境。

盡管看不真切,但有別于雨水的溫熱在我眼前下墜時,我好像下意識伸手去接了。

只是……它還是穿掌而過,我依舊什麽也抓不住。

……

“喂喂喂!”亂步不高興地跳了起來,看起來惱得恨不得踹我一腳,“又在想那個黑手黨!明明是亂步大人才做得到的事!那個暴力的家夥只會不停地殺人吧!”

“……”

也就是亂步能在我面前這麽說了,要是青花魚,看我不把他扔洗衣機裏轉兩圈。

亂步神氣地瞪着我:有意見?

我:……

沒意見……

說起來,昨天太宰也說了“下次見到她還給她”的話。

是這樣啊。

……

我又一次被拽回了人間。

**

今天在這個遠離日常圈的地方對我挑明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有意的,以期避免我觸景生情更痛苦什麽的……

當然,也有可能是個巧合。

這些聰明人啊,總是讓我看不透哪些是他們刻意安排的、哪些是随手為之、哪些又是一石N鳥。

亂步幾句話就讓我冷靜了下來,說到底還是他自身的能力夠讓我信服。太宰也給他的話疊了一層有力保障。

——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變成這樣讓人有安全感的存在。

**

轉移。

我們突兀地出現在偵探社內專屬于亂步的窗邊座位上,亂步立刻興奮地指揮我把收進空間的零食給他拿出來。

我嘩啦嘩啦往外一倒,瞬息間就在他辦公桌上堆出了一個高高的小零食山。

被背後突然炸響的亂步脫籠鳥兒一般的叫嚷給吓得一蹦的國木田捂上了心髒。

扶眼鏡的手,微微顫抖……

“亂、亂步先生,青木小姐……”

“……”

剛當完“深淵口袋”工具人的我:總覺得這一幕好親切哦_(:з」∠)_

我剛想對國木田先生走一套禮儀流程,然而乖巧的姿勢還沒擺好,就被背後“砰——”的一聲也吓得一個起跳。

搖晃的地面伴随着辦公室裏杯瓶傾倒的各種啪嚓聲促使我迅速扶向一邊的桌子。

玻璃炸裂聲從耳側傳來,我迅速回頭,看見了亂步背後那炸裂的一整面玻璃。

以及一塊兒巨大的、直沖着亂步腦袋飛來的碎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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