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一
雙人床的一角,男人在瑟瑟發抖,輕聲抽泣,雖然被子将他捂得嚴嚴實實,黑色的寂靜中仍格外清晰。
無聲地摟緊這個男人,恨不能把自己的全部熱力傳給他。男人探出頭,夏雪晨被他的眼睛燙傷。
這個男人叫肖川。他哭了,在夏雪晨的懷中。黑暗中,馴良的小獸溫順地安撫着巨龍。
一個終日卧床,一個郁郁寡歡,這個家,夏雪晨成了頂梁柱。
南瓜紅棗湯、紅棗黑米粥、花生百合銀耳羹、清炒山藥片、白菜炖豆腐、豆奶燴什錦,他精心嘗試着各種益氣安神的菜式。
“阿姨,這是南瓜紅棗湯,你多喝一點。”輕聲勸慰。
“雪晨,這幾天多虧了你。其實,其實你不必這樣勞累。阿姨只是想睡睡,想一個人靜一靜。”肖平的話平和如舊,卻夾雜絲絲寒意。
“那阿姨你好好休息。”悄聲閃出。
那家夥已經好幾天沒有和夏雪晨說話了,守在他的房間,從天亮到下一個天亮。
也許,自己真的應該走了。這個家,從來不屬于自己。夏雪晨心中苦澀,有口難言。
那家夥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好。他從來都不是喜靜的人。靜一靜總是好的,時間會撫平一切。準備好最後的一餐,就走。如是想着,夏雪晨入了廚房。
以前在Y大的時候,肖川總說,老家的地三鮮多麽美味,夏雪晨不服,每次都說做給他吃,卻總是未能實現,臨行了,做一次,算還了彼此的願。
茄子、土豆分別去皮,切滾刀塊,青椒切成小塊,蒜切成沫。想着夏雪曾多次傳授的心法,夏雪晨一步一步,專心致志。
真的要這麽離開?真的要舍他而去?真的要一個月見不到他?真的要承受分隔兩地的苦楚?不是說好要一起走下去,永遠不分離嗎?不是說就算死,也要帶上自己嗎?想着肖川,夏雪晨心中便隐隐作痛,雖然這種痛早已成了習慣,但每每發作,總是刻骨銘心。
心猿意馬,手中的菜刀失了分寸,一下切掉左手拇指半塊指甲,菜板頓時多了一道紅色的細流。
“啊!”十指連心,倒吸幾口涼氣,仍不減疼痛,不禁低聲喊了出來,右手緊緊地蜷着将受傷的手指包裹起來。涼水沖了又沖,血仍不見停。不得已,只能在客廳小心地翻找創可貼或者紗布之類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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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以前,那家夥一定會輕車熟路為自己包紮,然後,在包紮好的地方打個響嘣,見自己疼得倒吸涼氣才罷手,用看你還敢不敢的眼神逼視自己,以示警戒。
想着肖川的昔日種種,看着鮮血在自己的雙手溢流,夏雪晨賭氣似地翹起小嘴,落下一大顆、一大顆晶瑩飽滿的淚珠兒。
“哎呀!”推送抽屜的時候,流血不止的手指被老式的發脹抽屜無情地擠壓到,傷上加傷,不禁悶聲喊痛,額頭青筋暴突。
“在幹什麽?”沒等夏雪晨答複,肖川已經閃到他身邊。
“過來。”攔腰将夏雪晨摟至身前。
“我……”對上肖川驚恐的、微怒的眼神,欲言又止。
“乖乖別動。”下了命令,夏雪晨巴巴地等着。
“過來。”肖川拍拍腿,夏雪晨聽話地坐在肖川的腿上。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身體,熟悉的姿勢,連棉棒、紗布都親切起來。
“嘣!”包紮完成的提示。
“噓——”吸着涼氣,對上肖川熟悉的警示眼神,起身要走,被一把拉住。
“去哪?”不悅的口氣。
“做飯,菜板上還有血漬。今天做地三鮮。”低頭作答,害怕與肖川的眼睛相遇,生怕多看一
眼,會不忍心離開。
“小晨?”這是亢雲出事後,肖川第一次稱呼夏雪晨。
“嗯?”如受驚的小鹿,細聲細語。
低着頭,夏雪晨只覺得肖川的氣息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漸漸地,空氣中彌漫起肖川獨特的味道,腦中一片空白,被催眠了。
溫柔的吻,粗重的喘息,熟悉的身體,動情的愛撫。
今夕何夕,兩人情之所至,全然忘了時間,忘了所處,忘了世間的一切。
嘴唇分開,大口喘息着睜開眼睛,兩人才看見不遠處卧室門口一張慘白的臉。
“阿……阿姨?”夏雪晨微弱的聲音抖得厲害,整個的身子都在無意識地倒向肖川的身體裏面。
“媽。”肖川單手抱住夏雪晨,伸出另一只手擋在夏雪晨面前。
“你……你們?”一向端莊大方的肖平深一腳淺一腳沖過來對着肖川和夏雪晨一陣猛打,打着打着,便癱倒在地上,“呼啦呼啦”地喘着氣,半天才緩過來,“這都是命”,“砰”,她的頭重重地撞在棕色的實木地板上。
肖平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昏迷着,夏雪晨和肖川在旁邊輪流守着。
看着肖平在自己眼前,卻始終昏睡。肖川從來沒有這麽害怕過。失去親人的痛,沒有誰能夠連着承受。也是在此時,肖川才體會到夏雪晨在失去林遠、失去夏雪之後選擇和自己分開的那種折磨。
任誰,也無法在萬念俱灰的時候卿卿我我。
第五天,肖平醒了。
“媽!媽!媽!”肖川興奮地喊着,叫着,親着,他害怕失去這種機會,哪怕多喊一聲,心裏都是滿滿的幸福感。
“小川……”肖平渾濁的雙眸轉了轉,唇角微微動了動,聲音微不可聞。面色卻稍稍和緩。
“媽,我這就給你盛粥。”一手抹幹淨鼻涕眼淚,一手毛躁地準備碗筷。
“雪晨呢?”肖平目光四處搜尋。
肖川頓了頓,繼續一小勺、一小勺往瓷碗裏面舀着黃米粥。
“他去買你最愛的火龍果了。”小心回答,小勺不停地在盛滿粥的碗中翻攪。
肖川為肖平在背後墊好枕頭,小口小口地喂起來。
“媽,小時候你也這樣喂我嗎?”吹吹勺裏的粥,送至肖平嘴前。
“不然呢?兒大不中留。”抿了一口粥,無奈的口氣。
“媽,對不起。”低着頭,濕了眼眶,怎麽都不肯擡起,“呼哧呼哧”努力平複着。
“傻孩子,你是媽的孩子,媽永遠愛你。為你吃苦受累、勞心勞力,媽都是心甘情願的。天下間,每個母親都會如此。”吃着粥,恢複了一些氣力。
“媽,我不喜歡女孩子。”正式出櫃。
“媽豈會不知?媽雖然不是什麽先進女性,但也不落伍。你和雪晨的照片在網上傳得沸沸揚揚。雖然,只有你們半張臉。可是,你是媽的孩子,我怎麽會不認識?這麽些年,你從來不帶同學回家。雪晨一到家,我就認出他是照片中的另一人,而且,一和你說話,他的臉就不自覺發紅。媽就更肯定了。去年寒假,你每天都忙着和他煲電話粥。打電話的時候開開心心,挂了電話就悵然若失。要不就對着電話發呆。這不是相思是什麽?你的身體這麽好,又沒有缺陷,對女孩子卻不理不睬,媽早就猜疑了。傻孩子,你們都沒有錯。可是,你要知道,每個母親都盼着自己的孩子好。媽雖然知道你們沒錯,可是,真的看見,還是會受不了。就好像死亡,每個人都知道死亡是必然的,卻都對死感到害怕和忌諱。于是,便有了鬼的說法。人們說鬼,無非是為了強調他們是人,是世間的正統。人們說同志,也是為了強調他們喜歡的是異性,是和大多數一樣的。其實,人在世間活,鬼在陰間走。異性戀有愛情,同性戀的感情未嘗不真,甚至要比異性之間的感情更深、更純。因為不易得到,他們更懂得珍惜。臉還疼嗎?”肖平的話春風一般,溫暖、柔軟,一點一點撫平了肖川疙疙瘩瘩的心靈創傷。
“媽,如果你早點原諒爸,也許一切都會不同。”這個問題,肖川早就想提及,但怕肖平難過,現在,正是時候。
“或許吧。那是媽這一生最後悔的事情。當年,他離開家第二十九天,來家求我原諒。我怕鄰居說三道四,最終沒有答應你爸,害得他淪落異鄉那麽多年,最終也不得善終。他是我的初戀,我的依靠,我的另一半,我何嘗不想原諒他?就是因為當年那一時的膽怯,造成了現在的局面。他的生命定格在咱家的那個街道,他還拿着十一朵紫色玫瑰,花語是一心一意的愛。他一定是來看我的,如果哪天他來了,我一定會答應,一定。十二年,匆匆一瞥,關于你爸的流言何曾止過?沒了流言,有些人會活不下去。如果自己都不快樂,還活給誰看呢?只要真正用心,何懼流言蜚語?”回憶昔年光景,肖平紅了眼眶,字字均是流年沉下的睿智。
此時,夏雪晨已至門外多時,肖平的話他聽去大半,想到夏雪的不理解,想到父母的早亡,想到林遠的不幸,心中有感,撲簌簌直淌淚。開明至此,情何以堪?
“阿姨。”夏雪晨一下跪倒在肖平面前,雙眼通紅。
“雪晨,快起來。”肖平一邊說,一邊推肖川。
“小晨,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肖川一把将夏雪晨扶起,緊緊抱住,再也不想松開。
馬德說:“記住,這個世界,沒有一種痛是單為你準備的。因此,不要認為你是孤獨的疼痛者。”夏雪晨、肖川、林遠,他們只是一些沒有安全感和歸屬感的孩子。他們受過太多世俗的傷,只想采取一些與世俗稍顯不同的方式來生活,沒有人告訴他們,是對還是錯。可是,如若沉入世俗的洪流,他們只怕會重複傷痛,複刻不幸。
他們的快樂寄生于世俗的縫隙,他們不奢望天下大同,但求世人提及他們的時候,理智尚存,抑或一帶而過,那便是最好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