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官司
寒風冷冽,草木凋零,天空放晴了不到半日又烏雲蓋頂,枯葉夾雜遍地冥紙飄搖,而集賢門外高高豎起的白幡更是招搖,白幡旁一人跪地扶着旁邊的竹木擔架正恸哭不止。
“長樂郡主鬧市縱馬,罔顧性命,害人謀命,不得好死!”那一身素白麻衣的男子胡子拉渣,神情悲憤地一聲聲高亢呼喊着,不多時就引來許多人駐足圍觀。
“這不是巷子口賣地瓜的大爺嘛,怎麽怎麽成這樣了?”有人瞧着擔架上躺着的人認半天認了出來,當即驚呼道。
“王麻子,你爹前兩天不還好好的,怎麽說沒就沒了?”
“長樂郡主是平陽王府的那位?”等裏三層外三層圍上了人,被圍在中央的王麻子擤了一把鼻涕眼淚,說的可就不止之前喊的那一句了。
“各位鄉親父老,我爹死得冤吶,他是被人給活活撞死的,今兒早不甘心咽的氣,死不瞑目吶!”王麻子跪着,傷心的捶胸嗚咽,一面抹了抹眼,“我王麻子平日裏混,才害得我爹一把年紀要出來擺攤賣點自家種的地瓜養家,我要是知道會這樣,我寧可那日替了我爹去!”
有識得王麻子的,那所謂混,是真混了,成日游手好閑的賴子一個,還沾了賭,可憐老父既當爹又當娘地拉扯大,老了老了還得為兒子所累,一生勞苦。可如今再瞧着王麻子這般真情那哭爹喊娘的,不住給他死去的爹磕頭,給大家夥磕頭求個公道,那一下下磕得實誠,不一會兒額頭就紅了一片,叫人看着不免生了一絲恻隐之心。
“快別磕了,京城天子腳下,要真是那蠻橫的,該有王法的。”其中有人說道,登及引了一片附和聲。
王麻子仿佛從那些支持聲中得了底氣,酒糟的鼻子擤得通紅,就瞧見了遠遠趕來的姜淮等人。他不識得姜淮,但看是從裏面出來的,當即管要起人來。
“連人是哪個都不清楚,就在這吵吵嚷嚷的,我看你分明是有鬼!”莊朔一馬當先地站了出來,把姜淮和跟出來的蘇闵兒護在身後。
莊朔生得高大威猛,此時周身氣勢兇煞,甫一逼近王麻子就退着大喊大叫了起來,道是要打人了,直把莊朔可氣得不輕。尤其是在瞧清楚那人沒了精氣神的樣子,分明是市井無賴,不是賭徒就是瘾君子,被纏上準沒好事。
“郡主,我看就是碰瓷訛錢來的,你還是莫管了,這種人打一頓就老實了。”莊朔氣憤地同姜淮道。
姜淮卻是伸手拉住了他,那人像個跳梁小醜似的咋呼着,仿佛就是要引得他們動手一般,再如何都能瞧出不對勁來,她掃過周遭圍觀的竟圍了個水洩不通,玉竹正好被堵着走不出去。
“郡主?你就是那個長樂郡主了,我爹就是被你給撞死的,你把我爹的命還來!”王麻子也不敢多近了跟前,仗着身後衆多百姓倚仗揚聲怒道。
周遭亦是指指點點,而在姜淮一行人之後亦出來不少學子張望,其中虞忨和顧青棹更是與姜淮站了一條陣線般,兩人聲音亦是同時響起。
“出什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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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沒事罷?”
姜淮未顧他二人,依舊直視那王麻子,“你說我撞死人,何時,何地,有何證據,空口捏造诋毀該當何罪!”
“是啊,長樂郡主這些時日身體抱恙休養都未出過門,你、你休得胡說!”蘇闵兒亦是替她發聲。
“這月十五那天,可有不少人看到郡主的香車在街上橫沖直撞,就是那晚撞了我爹,醫館的大夫可以作證,當時是那平陽王府的馬夫把人送去的,我爹回來第二天就覺得不舒服,我尋上門去卻被打了一頓。”他一面說着一面撩了衣袖給旁人看身上青青紫紫的淤痕。
“他們不承認這事,也不肯救治我爹,我爹沒撐幾天就去了,臨死前還攥着從馬車上扯下的府旗是要指認兇手的!”王麻子猛地從懷裏掏出暗紅的錦旗怒指向姜淮。
而那車旗是時下京城裏流行的飾物,上面繡了長樂二字綴了細長流蘇,飄搖顯眼。
姜淮見了那染血的旗子愣住而周遭更是議論開了,眼瞧着是擺了明面的證據,只怕是确有其事,這些權貴子弟仗着家世胡作非為的不在少數,鬧出性命的也不稀奇,倒真應了王麻子說的,若不捅破了天去只怕就被抹了罪證了。
“從馬車上扯的?”姜淮開口,因傷寒未愈及這境況額頭突突的跳,仿佛數百只鴨子在耳邊聒噪,只覺得那人說的似乎有一些模糊印象
“自然是如此,否則以吾等平頭百姓,如何能與郡主有交集,哪敢毀壞郡主之物!”王麻子說到激憤時唾沫星子都飛了出來,臉上一顆顆麻子連了紅暈一片,抑着眼底興奮暗暗望向姜淮身側,一面口中叫嚣。
“你若不好好說話,我就讓你永遠開不了口!”虞忨被唾沫星子險些濺到,一張少年英氣的臉沉了個徹底,陰郁開口。
只是這話音落下,就如擲入了一枚石子蕩開湖面,不少指責虞忨煞氣,仗勢欺人的。
“郡主,對這老兒可有印象?”顧青棹便是在這時沉着問道,仿佛一個清醒的局外人。
之前圍聚着的騰出了位置,正好讓姜淮看清楚擔架上躺着的老者,雙目大大瞪着不肯閉堪堪是瞧得出不置信,不甘願,而依稀殘留于記憶裏笑容和善的模樣,頓時愕然。
“郡主?”顧青棹喚了一聲。
“我識得他。”姜淮吶吶,眉心深深颦着,“那天因有急事,确實險些撞着人,不過當時地瓜的筐子在前,馬夫又及時勒住了馬,并未沖撞上老人家,只是蹭破點皮受了驚吓我便讓馬夫将人送去了醫館,怎怎會被撞死了。”
“明明撞着人還要狡辯,真當大家是傻得不成,撞死了人卻要推說只是擦傷,如此推卸責任害人性命,王法何在,天理何在!你們命格尊貴,難道我們平頭百姓的就不是命了!”王麻子疾斥,站着平民百姓的一頭挑了不少附和的同仇敵忾。
“阿妧明明不是那意思,是你曲解,你——你別有用心!”蘇闵兒細弱的聲音很快就被淹沒在一衆群情激奮中,無論怎麽說都無用。
姜淮被周遭鬧哄哄地吵得頭疼不已,眼見着莊朔和虞忨被人推搡了兩把要起沖突,猛地看向王麻子,後者被那淩厲視線逼得一停,很快眼底洩了一絲得意,仿佛是能耐他幾何的意思。
“不管是說的還是我說的,都只是一面之詞。”姜淮咬住下唇,唇上溢開的疼痛帶來幾許清明,在譴責聲中拔高了聲音。
不少信了王麻子的,哄了噓聲,夾雜着難聽打斷了她的話。
姜淮沒法堵住耳朵,卻在一片混亂中瞧見一抹冷清顏色,不知他是何時出現的,卻站在了她身前,是那般高大俊美。耳畔落下慣是清冷的聲音,“按大梁律令,凡辱罵品級者杖二十。”
此言一出,人群推搡着依舊嘈雜,卻少了許多惡聲。不過很快,又有人因他年紀而對他身份提出質疑,仿佛站立成了對立面,但凡在姜淮那邊的都是一夥。
“國子監助教,大理寺卿之子沈崇。”年輕的男子背影俊挺,字字铿锵,“吾學生乃都大梁之才,豈能容人随意輕蔑!”
姜淮一眼不錯地看着,眼前只餘下這一抹顏色,世間無二。
顧青棹和虞忨兩人站了一側,神情俱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這人證物證都在了,還有什麽好懷疑的,難不成你是夫子也要包庇不成!”王麻子也是一愣,随即叫嚣道。
姜淮定定瞧着面前的背影,仿佛能驅散天地間所有陰翳一般,此時聞得王麻子的聲音,眼神睥睨向,變得幽沉而深邃,“性命攸關,自當報官處置。事情真相如何,官府自有公判!”
王麻子又不由自主地往顧青棹的方向看了一眼,沒尋得那人一絲半點的回應,反而對上沈崇投過來的冷峻目光,猛一激靈,伴着周遭猜疑只得犟着脖子喊道。“當然是報官!我還要全城的百姓給我做個見證,免得有人動用權勢做那不幹淨的事!”
兩方的态度皆是強勢,圍觀衆人各有往兩邊倒的,紛作猜疑,議論雲雲。
姜淮無意再理會,此刻腦袋發脹得厲害,卻是利落抓了沈崇的衣袖,“夫子,扶我一把。”
那湛亮烏眸此時染了一層淺薄水霧,卻尤是不肯示弱的倨傲,然帶着鼻音的語調輕輕軟軟的,像是對滿心依戀的人撒嬌一般,沈崇怔愣的瞬間,手上便被倚了重量,一股熱意源源不斷從相觸的肌膚傳遞而來,只一瞬便回護着離開了。
顧青棹杵在原地,落後了一步,望着相攜離開的一行人,黯了黯眸子提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