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陰招
一樁案子因牽涉長樂郡主持續發酵轟動京城了大半月,為京城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對此津津樂道。那幕後主使顧青棹被除貢生之名羁押天牢,輪番問審都消極地沉默以對,卻又意外被爆出成績作假迫人捉刀代筆的醜聞,名聲一落再落,如同跌進了臭水溝裏再翻不了身。
得月樓臨雕花窗子的二樓,一張梨花木的圓桌上擺了幾道精致點心,适逢小二送上清茶,一樣貌出色的年輕男子彎着嘴角吩咐,“再來一壺蜜桂花。”
坐在他對面的錦衣男子挑了挑眉,便聽他促狹打趣的聲音道,“不知沈姑娘可還滿意在下點的。”
沈崇眉峰輕颦,面容冷峻。“滾。”
姜少飏拍桌毫不客氣地大笑,最是喜歡逗弄他這好友,成日板着一張冰川臉多無趣。
沈崇耳畔似有一道俏皮聲音說着她四哥偶爾會發病說的胡話千萬不要當真,他望向姜少飏,淡定拈了塊糕點嘗,“有病,吃藥,別放棄醫治。”
“”姜少飏沒得到意料中的反應,反而被噎了一遭,收住了笑摸着鼻子,“這話怎麽那麽像我家阿妧的調調。”
沈崇摸向糕點的手一頓,“朱粲那事你早知道?”他口中的朱粲正是替顧青棹代筆之人,此人天賦頗高,可惜被誤在了朱粲手裏險些落得自缢明志的下場。只是朱粲正好被這人救下,時機正巧。
“也沒有多早,你知道他有一個妹妹生得不錯”姜少飏發覺好友變了神情,掩飾地咳嗽兩聲,“當然還是出于愛惜人才的本意,我看過他的文章,以兩江水患為切點見解獨到,如何也不能折損在一個李鬼手上。”
沈崇沉吟,“那日,我在天牢外看到秦世宗。”秦世宗乃秦相二子,常伴于四皇子左右,見他出來卻避開繞走
“秦世宗就是去收拾爛攤子的,當初也是他将顧青棹舉薦給四皇子,現在恐怕悔得腸子都青了。”姜少飏輕啜了口茶,搖了搖頭。“四皇子,看人的眼光不行。”
沈崇聞言未露意外,只不過他的說法映證了心中猜想。顧青棹畢竟憑的不是真本事,為人又有幾分小聰明,仗着行事驕傲自大。有心表現,便設局拿姜淮的名聲作賭注或拉攏平陽王府,又或是以此打壓,不管是哪個成了,對四皇子俱是有利,自以為瞞天過海,殊不知是個錯漏百出的死局,被姜少飏早早惦記上。
“對了,這事兒還得好好謝謝你,你不喝酒,就以茶代酒,感謝你及時仗義出手相助。”姜少飏舉起茶杯道,沈崇那日出現可謂周全,無論是趙家那庶女還是手下拘來的奸儈商人,免了不少麻煩。
“郡主有恩在先,平昭兄客氣了。”沈崇雙手端了茶盞輕輕叩響。
“這只是其一。”姜少飏此時沉凝了神色,無比鄭重,飲盡後又斟滿了一杯,“還有之前那一樁,犬戎細作滲入引起聖上重視,着五皇子嚴查,果真是與郎家牽涉頗深,抽絲剝繭又揪出十數名潛伏頗深的異國賊子。”
“而原先這份功勞該是子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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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崇在聽他提及五皇子微微一頓,當朝幾位皇子,太子中庸怯懦,二皇子好大喜功不避鋒芒,四皇子野心勃勃,六皇子生性散漫喜好游覽河山,而這位五皇子在朝野大抵是最低調且最琢磨不透的一個
“我不過是提了一個思路,餘下如何是平昭兄自己的本事。”沈崇輕輕摩挲着茶盞邊緣,溫度降下,适好入口,卻因錯過時機泛涼後回了苦味。他應了一人,要保沈家周全。
“讓平昭擔上風險該是我過意不去。”
姜少飏見他又恢複那死氣沉沉的樣子,亦是想到了裏頭那層內情,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哥倆好的模樣,“咱們倆個有必要這麽客氣來去的麽,合着這回是我受益欠你一個人情,将來你若有需要召喚一聲即是。”
沈崇睨向他,視線餘光裏卻映入一抹火紅身影,依舊是那般張揚肆意,心神恍惚地道了個好字。
姜少飏順着他的視線回頭看去就看到了與虞忨站了一道的五娘,還不出幾言,就見五娘想撩袖子,而依着前者的神情似乎越是來勁兒了。
“虞家那小子還真是揍不怕。”姜少飏微微眯着眼觑着纏上阿妧的傻小子,始終是看不順眼。
“也只因對象是長樂郡主罷了。”沈崇的聲音冷清地若局外人,看着底下兩人平淡掃過一眼便未再關注。
“那你這回破例給他們冬暮堂的講學是為何?”姜少飏像是漫不經心地提起,眼神卻停留在了沈崇身上,“這小妮子得了個乙等,這兩日翹着尾巴尖兒走路,可是高興。”
“同樣,我也高興。”沈崇抿了口茶,嘴角現了輕微笑意。“能讓春梧堂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吃癟,不值當麽?”
姜少飏稍怔後點頭,他們在時春梧堂哪是這個風氣,如今還真是一屆不如一屆,合該被挫挫銳氣,但“你也不是會費這個精力的人。”
沈崇神情淡泊,“當初是誰托我照拂的。”仿佛是回應好友的質疑,随後又道,“這樁既是惠及冬暮堂,同樣也于我有利。當然,你若是想表謝意,就再欠我一人情罷。”
“”姜少飏啞然,好像回回是他占上風的事仔細思忖又不是那麽回事的感覺愈來愈強烈。
沈崇依舊悠然飲茶,只是茶入了口卻有些不知其味。
良久,姜少飏的聲音幽幽傳來,“當局者迷,旁人看得清的東西,身處其中的未必清楚,反而做些弄巧成拙的事,你說是也不是。”
沈崇猛地對上他慣于洞悉人心的目光,心頭陡的一跳,在那一刻回避過視線,讓沈牧打包點心,只道是事務在身提了告辭離開。
“”
午後閑适,陽光透過菱格雕花的窗子鋪撒,慵懶微醺。沈崇從二樓往下放緩了步子,在旋轉樓梯的側口正好能瞧見廚房一角,仿佛被籠上一層微絨的暖色,他只看了一眼便大步出了得月樓。
偌大的廚房裏,姜淮兀的擡頭像前門樓梯那看過去,只來得及看到一片青色衣角,并未在意,又專心和面起來,一抹臉留下幾道面粉印子,活脫脫一只小白貓。
姜淮一察覺到旁邊投來的目光,當即擡首惡狠狠道,“看什麽看,不是說要給你祖母做點心食,還不趕緊的。”
虞忨回神,皺着眉頭看她捏的面團,“你又是給誰做的,就你做的能吃麽?”
“反正不是給你吃的。”姜少飏的聲音陡然出現,噙着笑意走到了姜淮身旁,一面給姜淮擦了擦臉,“果真是病一好就關不住你,我就好吃這一口,不過也舍不得你親自做,意思意思就成了。”
“四哥”姜淮心說我不是給你做的,不過看着她家四哥的眼神到底沒敢說出口,哼哼應了。
虞忨聞言心思稍稍回落,老老實實地喚過人,實則對這一向笑眯眯卻又一肚子壞水的姜四哥頗為忌憚。
這般,就在姜少飏‘親切’指導下,姜淮很快就做好了小方糕,且在前者品嘗過誇贊了一番後滿心歡喜地裝呈好先一步溜沒了影兒。
這廂,馬車的車轱辘嘎吱嘎吱壓着通達路子往國子監的方向去,端坐于馬車裏的人灌下的一壺桂花茶像是在腹中發酵發酸,随着颠簸晃晃蕩蕩忽視不得,腦海中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景揮之不去。
娉娉袅袅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正是值當的好年紀,而他沈崇的眸底因回憶駭然雲湧,歷久彌新,無意抓握邊緣的手握緊又松開,終是複于平靜,将那所有情緒都蘊藏于眼底。
一張出塵面龐愈發冷峻決然,伴着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沒入風中,眸中之色愈發晦暗難懂。
“來人可是沈夫子?”幾乎是在馬車駛入集賢門的同時,車外響起一道童子稚嫩的聲音。
沈崇撩簾,看向着了一身粗布衣衫的學童,“何事?”
童子恭敬請道,“祭酒大人請沈夫子前往一敘。”
這一任的國子監祭酒是京中原四大世家的吳家吳郢,與前任徐增慶早前就有嫌隙,而徐增慶乃是沈崇的小舅,有這層關系在,沈崇在國子監裏的待遇頗是一言難盡,相安無事且好,若是牽涉其中總有滋事擴大的嫌疑。
“小兄弟,你可知道那位大人何事傳喚?”沈牧機靈地抖了一塊碎銀給童子,道是跑腿的辛苦費。
那童子受了銀子,一把塞了懷裏,“這我也不大清楚,不過我走的時候瞧見曹夫子在那提到孫司業,那孫司業不是告老還鄉,前些時候就回去了?”
那童子不明白的,沈崇卻是心中有數,下了馬車便往無渡閣去。果然,還未靠近便聽到曹夫子那公鴨鳴的嗓子正激昂說着什麽,走得近了方聽清楚是個人的宏圖大志以及頗顯高明的溜須拍馬之詞。
待童子通報,那高昂的聲音立時收起,沈崇入內,一眼就瞧見站在吳郢身旁的曹夫子,後者見他神情猶是愕然。
“大人。”沈崇作揖,不卑不亢。
曹夫子也同時看向吳郢,神情不甚明朗。
“好了,人到齊了,我便一道說了。”吳郢命人奉上茶,這會兒功夫才覺得耳根子清靜了些,請了二人入座。
曹夫子聞言心裏咯噔,原來極有把握的事情此刻突然不确定起來,一面坐在了吳郢右手邊,掃過甚是年輕的沈崇心生不甘。
“想必二位都清楚司業一職如今空缺,該是要找人填補,考核諸位功績,屬二位出類拔萃,且難分伯仲。”吳郢含笑睨向沈崇,“冬暮堂有此成績實在出乎老夫預料,沈夫子你功不可沒。”
曹夫子一怔,聯想到日前放榜時冬暮堂的分值竟是超過了春梧堂,一衆卷子洩露學子作弊一說,他還正要跟祭酒大人提一提卻不想是與沈崇有關。
“大人過獎,學子既是國之棟梁,為師者教學是盡本職。朽木尚可雕琢,何況是璞玉。”沈崇之言算是高贊了,不過當中确實不乏,好比搖光公主之流。
吳郢颔首,“其實早前我便在為這樁苦惱,無法決斷,還是得人點撥尋了一妙法。”
沈崇緘默,心中微有遲疑。
“什麽妙法?”曹征語氣微沖,他早前就聽說故這兩年來自問兢兢業業,而吳郢改了口徑的說法更是讓他不服氣,總好像那位置原先是他的,卻被沈崇用了什麽不入流的法子搶奪。
吳郢似乎是滿意所見,唇角隐匿一絲奸猾笑意,“既是難以抉擇,不妨讓太後娘娘決斷,眼下華誕在即,各處籌備。四皇子提議的蹴鞠比試得了皇上應允,不過單單幾位皇子率隊角逐略顯枯燥,便應邀派出兩隊一同參賽。”
沈崇的眉頭皺得愈緊。
“比試重在參與,意在強身健體,最後哪隊入了太後的眼,司業一職便歸誰。”吳郢掃過兩人反應繼續道,“考慮曹夫子年事已高,便只需做率隊助威之責,而沈夫子得四皇子舉薦,聖上欽點上陣,可要好好準備了。”
文人大多四體不勤,豈不為難。曹夫子似乎是想通這一點,一掃之前的焦躁不忿,連連道好。
搬出聖上施壓,沈崇也只得應下,不多時告辭離開。
待走出一段,曹征便攔了沈崇去路,笑道,“屆時我等也會為沈夫子吶喊助威的。”說罷便先一步走了,背影都可見的得意洋洋。
“公子,一定是他故意攢說的,您又不會蹴鞠還選在太後華誕,萬一”萬一在場上鬧了笑話,可不夠人笑話一年的。沈牧一臉的憂心忡忡。
沈崇唇角抿成一線,望着隔了遠處的如黛青山神情倏爾悠遠。他倒是未料報複來得這般快
“公子?”
“嗯。”沈崇虛應了一聲,只道了一聲船到橋頭自然直,便回了後舍。
笤掃的仆役遠遠見着二人行過來,忙是擱置下掃帚,去到偏房取了一食盒來遞上。
“可算等着夫子了,這是長樂郡主捎來的,抱着食盒在屋外頭等了半日,最後來人帶走才托小的轉交。”
沈牧接過,取開了食盒蓋子,裏頭是一碟形狀不一、顏色土黃的方糕?
“公子”
沈崇卻在他揭開蓋子之時就陷入了怔忪,望着空無一人的門前,猶浮現少女抱着食盒凍得鼻頭通紅的模樣,不住頻頻顧盼他來時方向。
阿妧。
那不僅是我妹妹,也是全家人寵着的寶貝,除非你能予她全部的好,否則就一丁點都別露。阿妧是個實心眼的,錯過你也就錯過了,我怕的是她抱着渺茫希望一生不得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