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二樓走廊,明亮的燈光忽的一閃,一聲震耳的響雷。
電燈泡發出滋滋滋的聲音,好像一個遲暮的老人在與生命做最後的掙紮。
柯純看着面前的蒯安和,他的笑容愈發詭異,帶着皮笑肉不笑的戲谑,望向柯純的眼神也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你真的讓我刮目相看。”
來自蒯安和的贊許,聽在柯純的耳中只剩滿滿的諷刺。
“但是我很欣賞。人類就得是這樣,生來一人、死去一人、孑然一身,為什麽要與人施舍,為什麽要被虛僞的人情束縛?”
柯純不解地看着蒯安和,不是很明白他為什麽要在這個時間點說這樣一段話。
“那些感情只會讓人變得懦弱,畏手畏腳,不成大事!”蒯安和突然變得很氣憤,氣憤中似乎含有很多故事。
“你想要成什麽大事?”柯純問。
蒯安和抿唇笑了笑,說:“成為歌神,讓萬人敬仰。這是我來這裏的目的。”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把靈魂賣給了惡魔。”
蒯安和攤攤手,似乎在問“那又如何?”。
緊接着他把話題指向柯純:“你呢?你為什麽來這裏?哦,不要說是為了成長、為了愛,陳詞濫調三歲小孩子都不信。純,你好好問問你自己的心,你來這裏是為了得到什麽?名?利?還是某個求之不得的東西?”
柯純沒有答話,卻聽蒯安和獨自往下說去。
“讓我來猜猜?是為了求偶?盧有易、習文耀、還有他,你真的很容易喜歡上一個人。同時,感情退得也很快,該說你是情感豐富還是虛僞無情呢?”
柯純的眼神動了動,他提到的每一個人都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被這個節目組、被眼前這個人剝奪去了最基礎的生存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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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團怒火在柯純眼中燒了起來。
蒯安和卻對此喜聞樂見,在這把火上又澆了潑油:“或者根本不是為了這幾個人,你是想通過這個節目讓更多的男人看到你、認識你、主動追求你,然後你便可以徜徉于戀愛的海洋自得其樂,是不是?”
握緊的拳頭表達着柯純的憤怒,他此刻非常想沖上去給對方一拳。
這個男人還在侃侃而談:“嗯……再換個角度思考,這是不是也意味着你的極度自卑?需要不停依靠身邊人的取悅來肯定自己。啊,怪不得!從第一天起你就和每個人交好,即使在貓捉老鼠的時候,你也堅持着要團結一致。其實根本就不是為了什麽團結什麽大義,你只是想成為世界的中心,想要每個人都圍着你轉,只有這樣,你才能有滿足感、價值感……”
柯純低吼道:“閉嘴!”
生氣的反應讓蒯安和覺得自己說準了,便更加興奮起來。
“純,你根本不會愛人。你的愛都是以你自我為中心,只要誰對你好,你就喜歡誰。這不是愛別人,這只是愛自己。但我覺得這沒什麽不對,做人嘛,誰都是為了自己的。你看我那個不負責任的媽,為了自己的欲望連親生兒子都能抛下。這很對,這才是人該有的樣子,你說對不對?”
“不是。”柯純反駁得很堅定,內心卻有某個角落開始一點點松垮。
“什麽不是?你該不會是想說,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吧?醒醒吧,純!那都是老祖宗用來騙我們的說辭!你今天借了朋友一萬塊,肯定是想着下次你有困難他也能借你一萬塊。你今天施舍路邊乞丐五塊錢,肯定是想着今後你遇到窘境也能有人相助。每個人做每一件利于他人的事情,目的都是為了将來某一天自己能得到同樣的回報。這就是人,自私的人。你也一樣,純,你希望我們每個人都安然無恙,是因為你害怕我們會對你不利,只要建立起友善的圈子,那麽在其中的你就是安全的。”
“這有什麽錯嗎?”
“不,這沒錯,你做得很對。我特別佩服你的一點是,盡管你嘴上挂滿了仁義道德,但身體卻十分誠實,在遇到威脅到自己生命的事情時,毫不猶豫選擇犧牲對方。”
又是一聲響雷,震住了柯純的拳頭,他右手摸出槍來,筆直地指向前方。
好似雷雨交加之夜,一個無助又弱小的生物,只能憑借一點點的意氣,做最後的堅持。
蒯安和的聲音化作一顆顆子彈,接連不斷地沖擊着柯純的心。
“你眼睜睜看着盧有易被淘汰,這樣你自己就能晉級了。”
“不是,那是因為……”
“不用解釋,你的心知道。那天晚上你明明知道習文耀要出逃,你也聽到聲音了,但是你沒有阻止他。”
“我不知道!”
“不,你的心知道。你的心還知道地下室是一個很危險的地方,所以為了自己的安全,你把他拖下水。”
“不!那是他……”
“看,你又在找借口。那麽,我問問你,現在的你在做什麽?貓捉老鼠的失敗者你是不是眼睜睜看着他們被槍殺?還有耿言彬、冉曉信,你舉起槍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現在,此時此刻,你的槍口對準我,你又在想什麽?”
柯純舉槍的右手抖得厲害,他只得換成兩只手握槍才勉強穩住。
“純,別再自欺欺人了,問問你的心,你誰都不愛,你只愛你自己。只要自己還活着,別人的死活都與你無關。”說到這兒,蒯安和的臉上浮起了欣慰的笑容,語氣也變得柔和,“我也是這樣。所以,這是一場公平的對決。”
他的那雙眼睛像有魔力一般直勾勾地望進柯純的心,讓他無處可逃。
“回答我一個問題。”柯純甩甩頭,終于讓自己冷靜下來。
蒯安和期待地看向柯純,很願意聽聽他的問題。
“耿言彬、冉曉信是怎麽死的?”
柯純緊緊盯着蒯安和的臉,他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了一瞬的動搖。
不過蒯安和很快就穩住陣腳,反問道:“你最清楚不過吧?”
“槍是我開的,可是這把槍殺不了人。”柯純冷冷地丢出這句話,眼看着鎮定、自信一點點被剝離開蒯安和的外衣。
他的嘴角不再有上揚的弧度,他的眼神不再從容,甚至帶着一絲驚慌,迫切想要看破柯純的心思。
這讓柯純确定了一個事實,蒯安和知道手~槍殺不了人這個事情。
“我一開始只是覺得奇怪,在我聽郎秋說這把槍只能讓人昏迷時,那麽其他人是怎麽死的?後來郎秋和我說,他們都不是死于槍殺,耿言彬是被人用書砸死的,冉曉信是被絆倒後頭磕到桌角,現場血跡斑斑,十分殘忍。但我根本不記得我做過除了開槍以外的其他事情。”
蒯安和沒有反駁、沒有解釋,只是安靜地等着柯純下面的話。
“剛才在食堂,我問你怎麽處理郎秋的遺體,你說要埋到院子裏。我确認了,殺手就是你。”
在柯純的記憶中,蒯安和不是第一次那麽說了。八十年前,在他用槍殺死柯純室友之後,他對柯純說出了一模一樣的話。
——“畢竟他是你曾經喜歡過的人,最後讓他體面一點。”
那時候,柯純聽話了,他們用厚厚的土把他埋在下面,生生扼制了他的呼吸、奪去了他的生命。
蒯安和像是聽不懂柯純的話,裝作無辜,為自己做解釋:“那也許只是我的一片好心。”
柯純不做反駁,繼續陳述自己的理由:“第二點,薄亦然剛想去确認郎秋的生死,你就制造了聲響,逼他離開院子。你是在害怕被他看出端倪吧?”
“怎麽可能?郎秋是死是活,你不是親自确認過的?”
“我只是确認他沒有呼吸,并沒有做更近一步的确認。況且薄亦然是主辦的人,你也害怕他會有其他的确認方法,不是嗎?”
蒯安和尴尬地笑道:“純,你真的很有想象力。你說說,我為什麽一定要弄死他們?如果真的像你說的,手~槍殺不死人,那也是節目組安排,我沒必要真的殺人去贏取勝利。”
“嗯,我一開始也以為你的目的是贏得勝利。但并不是這樣,對不對?”柯純眼神堅定地看向蒯安和,從對方的表情中他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繼續說:“如果只是要贏,你剛才何必和我廢話那麽多?你在刺激我。你的目标……我猜猜,和郎秋一樣,是我。所以你害怕如果昏迷中的他們忽然醒來,那會破壞你的計劃,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幹脆讓他們永遠閉嘴。”
蒯安和啞口無言。
“你就像你自己說的那樣,是一個徹頭徹尾‘自私’的人,別人的生死與你無關,一個人的生命與蝼蟻無異。更何況節目組還承諾了你非常豐厚的獎勵。”
柯純一邊說一邊确認對方的表情,他看到詫異和慌張的神色已經從蒯安和臉上消失,他又回到了最初的平靜。
“你說說,什麽獎勵?”
“我覺得,不是讓你和你母親見面,你也許根本沒那麽要求,因為你恨你母親。聽你剛剛的話,我猜想他們一定是承諾了你特別光明的未來,足以滿足你所說的‘虛榮心’的未來。”
蒯安和舉起雙手:“你厲害,我投降。你打算把我怎麽樣?”
柯純嘆了口氣,搖搖頭,好言勸他道:“安和,我們已經不需要互相殘殺了。放過自己吧。”
“呵,你以為我需要你的同情?”
柯純慢慢放下舉槍的右手,往前走了一步,以示自己的友好。
而蒯安和卻警惕地退後,充滿警戒地盯着柯純。
“沒有結果的。你,和我,都會失敗。安和,郎秋和我說了,你媽媽是一個很厲害的歌手,也許在我們進城堡之前她還默默無名,可是十年後,她憑一首《九月初三》紅遍大江南北。‘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你還記得嗎?”
蒯安和十分迷惑:“說這個幹什麽?”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你分享的那段回憶是你最快樂的回憶,你們一家三口的回憶。這不是假的,對不對?”
“那又怎麽樣?是那個女人,她親手毀了我的快樂!我的幸福!她根本不知道她走之後的日子我是怎麽過的!她眼裏只有那個‘崇高’的夢想!笑死人了,我還天天在家等她回來給我買冰糖葫蘆,聽她給我唱歌……她追尋她自己的夢想時,她有想過她毀了她親生兒子的夢嗎?”
蒯安和的情緒變得異常激動,聲聲大吼蓋過陣陣響雷,在這暴風雨夜奏出最悲壯的和弦。
“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我離家而行,淚水迷離雙眼中。昔日兒嬉鬧,笑眼相戲把他寵。今日苦別離,肝腸寸斷淚眼紅。”
低低的男聲唱出最悠揚的旋律,從走廊盡頭傳來的歌聲浸染了城堡的空氣。
那歌聲如泣如訴、百轉千回,好似一條無孔不入的小蛇,鑽進蒯安和的每一個毛孔,他顫栗得不住顫抖。
“她成名後接受過一個采訪,她說,這一輩子最為虧欠的人是她的兒子。九月初三,這是她離開你的那一天,從那以後每一個月,只要遙望天上那輪彎月時,她的心就會很痛。她說,如果可以,她寧願用這些榮譽、這些金錢換你回來,然而已經晚了,她追悔莫及。”
蒯安和驚愕地看向柯純,眼中是盈盈的淚光。
“安和,雖然你媽媽确實抛下你走了,但她一天都沒有忘記過你。她對你的愛,刻在了她的每一首歌裏,我相信你都聽過,你比我更清楚。生命的最後,能做一個值得她驕傲的兒子嗎?”
如泣如訴的歌聲依舊飄揚在走廊中,這首歌蒯安和沒有聽過,卻感覺是那麽熟悉。
入耳的是低沉的男聲,可他卻分明能聽到自己的母親吟吟歌唱的柔婉歌聲。
手中的槍哐當掉落,蒯安和的眼淚奪眶而出,他不自已地輕輕抽泣,就像一個被媽媽哄在懷裏的小孩。
柯純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八十年前,柯純和蒯安和互相舉槍對射,結果在蒯安和的自導自演下,柯純以為自己殺死了對方。
而如今,在柯純的意識世界中,再沒有必要重複八十年前那一幕。
至于最後蒯安和到底為什麽會死,柯純已經不在意了。
結果已定,如果能在柯純的意識中得以安慰,那柯純也就滿足了。
這也許正應了蒯安和口中的“人類都是自私的”這個說法,可自私又如何呢?于己舒服,與人有利,雙贏局面,何樂而不為?
歌聲漸消,郎秋從走廊盡頭緩緩走來,柯純的那顆高懸的心終于可以放下。
他激動地拔腿撲向了他,毫不避諱地緊緊抱住了他。
盡管剛才的一切都是戲,但這種失而複得的心情卻無比真實,這讓柯純很慶幸,慶幸郎秋還活着,他還能這樣伸出雙手碰到他、擁抱他。
愛是自私的又如何?自私讓兩個人為了自己而溫暖彼此,這不正是幸福所在嗎?
被抱住的郎秋卻皺了皺眉頭,顯然對于柯純的熱情還未習慣。
“你唱得真好聽!”還有這句沒頭沒腦的稱贊,也讓郎秋不自在極了。
柯純笑着拉住他的胳膊:“這時候,單純地說句‘謝謝’就好啦!”
“謝……謝。”木納的回應,也讓柯純覺得特別的暖。感情有了回應,這件事本身就是快樂的。
柯純把郎秋拉到薄亦然消失的那間屋前:“我親眼看見他進去的,但是裏面沒人。”
郎秋點了下頭,和柯純一起打開房門。
房間裏只有兩張整理得幹幹淨淨的床榻,和放滿書和筆記本的書桌。
這間房是薄亦然的,他消失在這間屋裏也就是說出去的通道被藏在這間屋裏。
可是出去的通道長什麽樣子呢?
柯純不知道,但就那麽大點地兒,把地板全都翻起來就不信還找不到!
于是他撩起袖子就開始毫無章法地搜索起來,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
但讓他失望的是,這間房和他自己的那間沒什麽區別。牆上沒有洞、床底也沒有玄機,書桌後面更沒有什麽暗門。這讓他徹底沒法了。
他耷拉着腦袋,想去看看郎秋有沒有什麽收獲的時候,一回頭發現郎秋坐在床頭,大腿上擱着兩三幅油畫。他正認真欣賞畫作呢!
這讓柯純心裏有些氣,自個在這兒辛辛苦苦忙正事,他倒好,悠哉悠哉賞起畫來!
“喂!”柯純叫他道。
郎秋緩緩擡起眼,深褐色的瞳仁中有一種叫做歉疚的神色。
“出去之前,我想我們有必要談一談。”
郎秋的神情非常嚴肅,柯純不由正襟危坐,一顆心砰砰砰的越跳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