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郎秋把腿上的畫擱到邊上,面朝柯純,正襟危坐。

柯純從未見過這樣緊繃的郎秋,好像是一個面試者,而他就是面試官。

“你的記憶全都恢複了?”

郎秋開口問的第一句話,就把柯純問住了。

他細細琢磨起這個問題中的含義,小心推敲起郎秋真實的指向。

“所有的記憶,包括這八十年的。”

補充說明與柯純腦中的思考不謀而合,他垂下眼睑,臉色如雪一般煞白。

八十年前那場實驗結束後,柯純被聶欣榮帶回研究所,那之後的記憶很模糊,如同一團一團的迷霧,只有大致的輪廓和色彩讓柯純辨別其中的情緒。

他一度懷疑那是否是現實,或者僅僅是他的臆想或夢境。

費力去搞明白這個事是一件很艱難的工作,因此柯純暫且把它們扔到腦後,打算等這裏的一切結束後再好好去理一理那份思緒,卻不想郎秋把這話提了出來。

柯純很誠實地告知郎秋自己腦中那一片混亂,只聽郎秋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很輕又很鄭重地道了聲:“對不起。”

“你也是研究人員之一吧。”柯純很平靜地問。

郎秋沒有否認。

“那我能問一個我特別在意的問題嗎?”

郎秋的眼神給了柯純肯定的答複。

“我的身體,現在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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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人類的身體器官絕無可能毫無毛病地一直保持健康狀态。

那麽柯純的身體呢?雖然他的意識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男生,但從身體年齡上來看,他已經是一個一百多歲的老人了。

這個問題太可怕,以至于柯純之前都主動避免去思考,抱着順其其然的心态,想着等出去了再說。但既然郎秋提出了,那不如給個痛快,也好提前做個心理準備。

郎秋的答案讓柯純既不可思議,又安下了心。

“你的身體我們進行了特殊保存,各器官機能還和八十年前一樣,沒有衰退。我們致力于保留一個完完全全的人體,這對于實驗的進行是有幫助的。”

“不想因為身體的任何改造而對大腦神經系統産生不可預估的影響?”

郎秋點點頭,并給了柯純一個贊賞的眼神。

柯純笑得有些苦澀:“技術都能達到這個程度了,那每個人都那樣保存身體不好嗎?”

“那不一樣。除了實驗的時候,你的身體和意識都處于‘冬眠’狀态,被儲存在一種特殊的液體中。這種液體可以避免你的身體器官衰退,也提供給身體足夠的養分,怎麽說……有點像人類的子宮。”

“哦,我懂了。一般人要生活,沒辦法用這種方法達到長生不老。”

“沒錯。”

聽到自己的身體還很健康,柯純釋然了,他攤攤手,問:“你要和我談什麽?”

郎秋扔出了一個很殘酷的現實:“柯純,你是非常重要的實驗标本,在外面的世界被重點監護,看守你的研究所的警備系統采用的是最前端的技術,一般人是沒辦法突破的。從裏面或者從外面都是如此。”

柯純微皺雙眉,試圖理解郎秋的意思:“你是說,就算逃出這裏,我們也是死路一條?”

郎秋低下頭:“唔……可以那麽說。”

“那要怎麽辦?難道永遠活在這裏?”

“不可能,維持意識系統的設備是有極限的,一旦設備停止,我會被強制彈出,而你的意識會再次沉入睡眠,直到下次被喚醒。”

“那麽,你可以先出去,然後再想辦法來救我?”

柯純提出了另一個建議,卻又被郎秋搖頭否決了。

“我剛才說了,研究所防備森嚴,我已經背叛了他們,不可能有這個機會。”

“那你說怎麽辦?”

郎秋的眼神認真而堅定,柯純在裏面看到了名為“信念”的東西。

“這就是接下來我要和你談的事情。”

柯純緊張地咽了下口水,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一點點提速。

“想要救你出去的人,不止我一個。”

柯純沒有應答,他靜靜看着郎秋,等着接下來的話。

“其實,人體實驗一直被現今社會所诟病,因為新人類覺得自己擁有的一切都是合理合法理所當然的,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的‘長生不老’是踩在無數舊人類的屍體上得到的。孤傲的新人類一邊炫耀着自己的技術、一邊标榜着自己的道德,自诩是人類歷史上最完美的一代人。而那些知情的當權者也沉溺于手上的強權和拯救全人類的自傲中,他們甚至把守護這個秘密看成是自己的責任。”

這個世界讓柯純感到悲傷,但也在意料之內,他十分明白新人類沒有“情感”,他們用完全理性的大腦在思考,他們不知道世上有一類情感叫做“真誠”,他們不知道世上有一種意念叫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更勿論什麽“失敗”“悔過”“換位思考”,這些統統都已經變成了天方夜譚,只存在于古書中。

“無論人類如何進化,有人的地方就有紛争這句話恐怕是永遠的真理。新人類中有一部分人開始對這飛速發展的醫學技術進行質疑,有相當一部分組織內的人在得知人體實驗的存在之後非常憤慨。‘反人體實驗聯盟’便是在這樣背景下産生的。”

“反人體實驗聯盟……”柯純輕輕重複這個單詞,“你也是其中的一員?”

郎秋搖搖頭:“他們邀請過我,但我一直在拒絕。”

“為什麽?!”話一問出口,柯純就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無意義。就他認識的郎秋是一匹孤狼,不可能依附于任何組織,他從來就是站在上帝的視角觀察一切,不會選擇“立場”。

除了……這一次。

“為什麽?”柯純又重複了這三個字,只不過前一個為什麽問的是為什麽拒絕加入“反人體實驗聯盟”,而後一個為什麽卻在問為什麽這一次要救他。

很可惜,郎秋只理解了前一層含義。

“我的愛好就是研究‘人類’,這一點我和你說過。我不喜歡參與到任何一個組織和派系中,這樣會對‘實驗’産生負面影響,導致研究出現傾向性,這不是一個科學家應該有的公正嚴謹的态度。”

果然,如柯純所想,他在乎的只是他的“研究”。

“那麽現在呢?”問出這句話後,柯純的心跳得更厲害了,他在害怕郎秋用他獨有的理由來客觀解釋對于自己的态度,那會讓柯純覺得自己對于郎秋什麽都不是。

他焦灼地等待着郎秋的回答,他看到這個男人安靜的目光望入自己眼中,仿佛有一股魔力,可以一瞬讓自己陷入的魔力。

“他一直在聯系我,他說這次直播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只要把‘人體實驗’這個事情公布于衆,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屆時再趁亂帶你逃脫研究所,這将是聯盟史上對當權者最大的打擊。”

柯純敏銳地抓住了一個字:“‘他’是誰?”

“不重要,他只是聯盟的一個代表,潛伏在研究所內的卧底。柯純,你是現今社會中僅存的‘舊人類’,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郎秋不茍言笑的臉看起來更加的嚴肅深刻,身周裹着一層堅韌的外膜,冷冰冰地刺着柯純。

柯純笑了笑:“就我是個稀有動物呗,也許人人都想把我栓起來展示大衆?也許還能專門為我造個博物館,花高價才能一睹我的風采,哈哈哈,呵呵。”

連郎秋這個新人類都毫不費力地看出柯純笑中的苦澀,他突然抓住柯純的手,搞得後者一陣心驚肉跳。

接下來的話,讓柯純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也許所有人都會這麽看你,但我不那麽認為。你是‘人’,和我們一樣的‘人’。只不過我們的身體構造有一點點區別,我們的大腦思維有一點點不一樣,這不妨礙我們是同一個物種,同樣享有‘人權’。新人類日思夜想的就是擁有舊人類的大腦,從而使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類,那意味着什麽?那意味着他們對舊人類的渴望和羨慕。我們可以用科技手段去達到這個目的,但絕對不能以踐踏另一個人的人權為手段。我希望你明白,你還是你,不該因為你‘舊人類’的身份而被貶低、被踐踏、被觀賞、被玩弄。這也算是我對于你前一個問題的回答。”

他聽懂了,第二個“為什麽”。

他真的好聰明。

“謝謝你。”這三個字,柯純由心而發。

說完之後他才發現郎秋的整個狀态都放松了,原來他一直憋着一股氣,他也在緊張、在害怕,這讓柯純不自覺地笑了。

笑的同時,他起身上前,輕輕抱了抱郎秋,再說了聲“謝謝你”。

不用郎秋說明,柯純就知道郎秋特地對他說那段話的含義。

外面的世界已經完全不同于八十年前柯純所在的世界,現在的世界對“舊人類”抱有獵奇的心态,所有人可能都會把他當作異類。郎秋是在擔心他出去之後會感到孤立無助、會不适應荊棘叢叢的社會、會自怨自艾迷失自我,所以才在将要逃出之前特意給他說這段話,鼓勵他、支持他、給他堅定的意義。

這個“新人類”不是很會體察人心嗎?

柯純的心好像被溫水泡着,舒适極了。即使将要面對的是未知的危險,但在郎秋身邊,他充滿了能量。

“你知道怎麽出去嗎?”

做好心理準備,就該考慮正事了。

“出去的方法确實只有薄亦然一個人知道。當時派我和他一起進來,我負責監視你,他負責監視我,呼……”郎秋嘆了口氣,有一些懊惱。

柯純把手搭到他的手背上:“你和他們不一樣,他們也知道。”

“嗯,我能理解他們的顧慮,我們本就不是一路人。”郎秋很快就甩開心頭的陰霾,繼續道,“要穿梭于意識與現實需要一個媒介。這個媒介不能是你意識中的東西,必須得是現實世界中的物體。”

“就比如你的手機?”

“沒錯。不過我的手機沒有被設定成鑰匙,不具備這個功能,并且只有那麽一個。媒介還有一個必備條件,就是成雙成對。現實世界和意識世界必須都有一份同樣的東西,才能實現來回穿梭。”

“那總結就是,這個房間中屬于薄亦然的,且在現實世界中也有個一樣的東西。”

兩個人把視線放到了整個房間中。

房裏的擺設、裝飾與其他房間并無二致,都是柯純記憶中八十年前的城堡內的裝潢。

視線轉了一圈之後,兩人不約而同地聚焦到了床上那幾幅油畫上。

“這個……我見過薄亦然在天臺畫畫。”柯純指着那幾幅畫說。

“他從小就學油畫,曾經獲得過很多獎。”

兩人激動地把畫在床上攤開,一共四幅畫。

第一幅畫是這座城堡的全貌圖,巍峨的城堡屹立于黑色的山頂,厚厚的烏雲層中劈下一道閃電在城堡上打出一道彎折的高亮線條,就好像是恐怖片中經常出現的場景,讓人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第二幅畫非常抽象,由不規則的圖形和線條組成,整體的色調是黑灰色的,中間異常鮮豔的橙紅色勾勒出一個歪歪扭扭的橢圓,黑點零星散在其間好似一張痛苦扭曲的人臉。

第三幅畫是柯純在天臺看到薄亦然畫的那幅畫,他現在可以肯定畫中那個裸體的青年就是他自己,而這幅畫所描繪的就是外部世界的他接受實驗的場景。

柯純的臉有些發燙,無法直視這個畫面,更不敢去看郎秋的表情。

他快速掠過這一幅畫,視線落到最後一幅畫上。

那幅畫與前三幅不同,放眼望去是無邊無際的水藍色,元素少到極致。

在畫面的右下角漂浮着一個黑色小人,這個小人很抽象,是由圓形和梯形組成的,墨黑色塗得很重,用手觸摸能感覺到厚厚的凸起。

柯純盯着這幅畫出了神,世界的聲響剎那間都被屏蔽了,只聽得緩緩流動的水聲填滿他的聽覺。

情緒深處,柯純仿佛還聽到了低低的嗚咽,是來自內心的哀鳴。

“這個是保存你身體的地方。”

郎秋的聲音及時把柯純拉了回來,他指指那個黑色小人,問:“這是我?”

“也許吧。薄亦然他主要負責的就是特殊液體的保養和維護,他對那片藍色有特殊的執着,我記得他曾經說過,藍色是世界的真理。”

柯純的眼神一一掠過這四幅畫,露出為難之色。

“我們要怎麽确定這四幅畫中的哪一幅才是出去的鑰匙呢?說來,怎麽啓動鑰匙你知道嗎?”

“嗯……我問問。”

說着,郎秋掏出手機,開始打字。

柯純好奇地看着他的手機,問:“我那天看,沒看到你和這個人的聊天記錄。”

郎秋邊打字邊回答:“被我隐藏掉了,即使是薄亦然他也看不到。那個人是名很優秀的程序員,這套設備就有他參與開發。”

“他到底叫什麽?哦,不能說是不是?”

“鄭旭。”

“說出來沒關系?我們還被監視着吧?”

郎秋盯着手機屏确認對方的回複,一邊回答柯純的問題:“現在監察室裏就他一個人,外面出了點狀況。他可比我受信賴。”

“他說什麽?”

“啓動鑰匙的是一句暗語,這句暗語也只有薄亦然知道。”

柯純洩了氣,什麽都只有薄亦然知道,他們對薄亦然知道得又那麽少,怎麽去猜他的暗語!簡直比大海撈針還要困難。

“既然這個程序是這個人開發的,那他有沒有其他辦法可以讓我們出去?”

“他只是開發者之一,他無權改動程序代碼。”

“那我們現在沒辦法了?”

郎秋很誠實地回了柯純三個字——

“有點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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