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回

“阿娘,看那裏——”

“快瞧,來了來了——”

“馬兒,馬兒——”

“好氣派啊——”

喜報隊才剛行過景靈東宮,管笙鼓樂聲隐約傳來,皇城宣德門外的禦街廣場早已炸開了鍋。

細雨綿綿,寒食節的寒冷,黃莺的啼叫,都被熱鬧掩蓋。

喜報隊所經之處,彩樓相對,繡旆如雲,樓閣上唱和陣陣,街道上累足骈肩,禦溝邊的紅漆欄杆火一般鮮豔奪目,就像廣場上翹首以盼的各家酒匠的心。

春闱得第是學子衣錦還鄉時,清明中秋的鬥酒狀元,亦是酒匠的一步登天日。

元旦、清明、冬至乃本朝三大節,清明開煮和中秋賣新,則是酒界盛事。是以由戶部管轄的點檢所,每歲都會在兩節之前舉辦酒界“春闱”。

節前,京城酒肆将新酒呈樣送至點檢所,酒務官層層篩選後再獻給當今聖上評點。

俗話說要抓住一個人的心,就先抓住他的胃。口舌之欲真龍天子也大大的有啊!京城大小酒肆不下萬數,雖說酒香不怕巷子深,但有“皇”字頭幫忙打免費廣告,便宜不占白不占不是?

今日,正是揭榜之日。

鑼聲鼓聲越加濃厚響亮,宣德門外人山人海,差役一面回頭張望,一面攔住人群不讓越界。皎然早早占住第一排的VIP位置,此刻正伸直脖子,将手放在眼睛上搭涼蓬往遠處張望。

只見隊伍領頭有兩位騎高大白馬的男子,頭戴彩巾,胸系紅花,身着黑衫,兩旁是捧着盛彩帛等各色彩頭禦賜之物漆盤的随行小厮。

兩男子皆為酒務監官,喜氣洋洋勝似當新郎,分別來宣的是官營酒匠和民營酒家的喜報事宜。

随後是四個并排行走的彪形大漢,撐着高高的竹竿,兩竿間拉起一塊3丈有餘的黃色布牌,寫着吉祥話,布牌後是敲鑼打鼓的樂隊,以及各色官家民間方陣隊伍。

皎然不由咧開嘴角,還真有幾分金榜題名的派頭。

領頭男子翻身下馬,一位往對面去,一位直直朝皎然跟前疾步而來。皎然腦海裏煙花絢爛,仿佛登上奧斯卡領獎臺一般,腦子裏致謝詞都想好了,“謝謝娘親,以及娘親的娘親……”

然而,在一陣歡呼聲中,皎然回過神來才恍然大悟,紅花戴到了旁邊的沈家娘子身上,人群聲拱起了一陣陣聲浪,與皎然的愣神有點格格不入。

她家的酒肆,與狀元酒失之交臂。

禦街從宮城的宣德門穿過內城的朱雀門,直達外城的南熏門,筆直寬敞,青石磚被磨得發亮,兩邊商鋪林立,買賣興隆,足有200步寬的街道,此刻卻略顯擁擠,市民追逐喜報隊往北走,皎然與他們路徑相反。

仲春暮春交際,盛京城裏杏花正紅,梅花如飄雪,綿綿柳絮随風蕩漾,河邊落紅無數,春來水漲,此刻水面薄煙散去,披着蓑衣的身影随着小舟飄蕩。

走過州橋左拐便是東大街,盛京城家家戶戶門扉插着柳枝,道旁的梨花、海棠掩映在楊柳樹裏,少女成對在河邊蕩秋千、鬥百草,皎然默默加快了腳步。

行不多時,便見得一間書棚頗為與衆不同,京城人家門前屋後多栽楊槐柳樹,此處卻突兀地立着一株翠竹。

說來也有趣,此店名曰“宣尼經籍鋪”,店家自稱孔夫子第四十八世孫,成日執着竹簡搖頭晃腦念着“之乎者也”,可惜生得矮胖肥膩,着實沒什麽美感。

皎然遙遙與這位孔家讀書郎拱手作揖,火速繞過翠竹,拐入旁邊的小甜水巷。

只是人一分神就失了輕重,剛拐過巷角,皎然就和一位布衣婦女撞了個滿懷。皎然趔趄一步往後,擡頭一看,好家夥,老熟人。

布衣婦女只從鼻腔哼了一聲,甩甩袖子出了巷口,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拉低了檔次。

皎然摸摸鼻頭,自認倒黴。蹲在牆角抓螞蟻的小屁孩倒是看樂了,奶聲奶氣道,“前婆娘,舊新娘,中了秀才倒逞強,扯斷紅繩的臭婆娘啊,臭,婆,娘。”

皎然心底叫好,小屁孩還挺有見識的嘛,卻又聽得小屁孩唱,“石家大郎,買得酒坊,一瓶有三斤,不知假惺惺,拿秤來稱瓶,一斤泥,一斤水,一斤瓶,背着丁娘把嘴親啊把嘴親。皎家小娘……”

聽得戰火燒到自家親娘身上,皎然擡腳就走,自古熊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天下人不曉得他們會說話。

來到古代這麽久,她還是有點不習慣他們動不動就唱起曲子的習慣,甭管誇人罵人還是咒人,能唱就不說。

不過嘛,皎然摸了摸小屁孩頭上的小揪揪,“小不點,唱得還挺好。”

小甜水巷地段不錯,在內城東南中心區,出北巷口就是汴河,毗鄰大相國寺,往北是京城辦公重地,往西是開封府衙、都亭驿,黃金地段,交通發達,怎麽着也可以算二環內有房。

雖說是租的。

高牆屋檐上有竹葉探出頭來,一根枝丫垂在留白的青灰牆上,平添幾分禪意。這是一座兩進四合院,旁邊稍小一間也是兩進,可惜如今都易主了。

往下路過三四間鋪子,拐進小巷裏,有一間小小單進四合院,才是皎然如今的家,小小一間四合院,擠了七個人。

不知道今日是不是莽撞神上身,皎然剛推開門,門角就拍到正欲出門的男子臉上。

男子“哎喲”一聲,大喊了聲“阿姐”,摸着天靈蓋悠悠道:“虧了是石學子,若是玉學子,豈非就破相了,不過,石中藏玉倒也未嘗不可。”

對于來人這種假裝文藝青年的行徑,皎然毅然選擇無視。

白衣男子名曰“石敬澤”,比她小一歲,芳齡十四,是她的表弟,也是這座四合院的常住人口之一。

對于皎然的無視,石敬澤習以為常,笑嘻嘻上前道:“小生正要去尋你呢。”

對于石敬澤這種捏腔拿調,文绉绉的交流方式,皎然汗顏,不久前,他才不是這樣的咧!

皎然剛踏進門檻,就注意到廊下一群人。原來是酒肆作坊的作婢作仆來了。

聽得新酒落選,一行人看上去徹底蔫了,但多是早有料到,配合着唉聲嘆氣。

皎然面色沉重,先肯定了大家的努力,再面露難色地闡述未來的困境,最後欲言又止地傳達,不能拖累大家了。

樹倒猢狲散。有人抛了□□,作仆作婢紛紛順着杆往下,掏心掏肺表示不能給酒坊加重負擔,就差哭上一場以表忠心。

皎然面露難色,望了望天,随即結清了工錢,一拍兩散。

目送他們消失在巷尾,皎然哼起了小曲,語氣輕松,哪還有半點郁郁之色。

“阿姐,為何應允得如此痛快?就這樣讓他們都走了?”石敬澤有點疑惑。

皎然不假思索道:“如果挽留後他們留下,還怎麽讓他們走呢?倘若他們要提條件,又該如何是好?”

他們不拮據,卻也不富裕,不戰而屈人之兵才劃算。皎然拍拍手,掩上門扉往正房走去。

“呵!幫丈夫納妾,騰位置,這下可真賢惠,賢惠到死了呢!”一個輕飄飄的女聲從房間裏傳來。

皎然和石敬澤相視一笑,繼而搖頭。

“哎呀,總比某些人好啊,到死都只能是妾,我好歹也是個正妻喲。”又一個聲線稍響亮的女聲傳來。

“還是妹妹有本事,正妻賢惠,騰到最後郎君拱手送人,酒坊關門大吉。還倒貼呢,半點沒撈着徒留一身騷。”

“依我看啊,還是姐姐有成算,嫁入高門。诶,不對,衙門官牒好像沒有姐姐的名字對吧?”

……

戰況愈演愈烈,聲音越來越大,本來在一旁雲淡風輕的皎然和石敬澤還是沒忍住。

“大娘!娘親!別吵了。”

“二娘!娘親!別吵了。”

吵得叉腰瞪眼的兩人,一致轉移炮火,異口同聲道,“別多嘴!”

“……”

皎然和石敬澤很難得地惺惺相惜了一會,這對姐妹內部鬥争再激烈,也不容外人摻和半句。前一刻火山爆發,下一刻世界和平,如同黃鷹抓住鹞子的腳,哪需要旁人勸。拌嘴過後,就互相扯着衣袖角去庖廚打點吃食了。

沒錯,親閨女,親兒子在內部戰争爆發時也是外人。

先說那位和皎然有幾分相似,聲線輕柔的皎然她娘,風韻猶存的夜淩音女士。

聽這婀娜多姿的名字就知道她是個有故事的女童鞋,芳華正茂時是盛京大名鼎鼎的一代樂伎,把皎然的親爹皎仁甫迷得不要不要的,遂靓女從良做了皎侍郎的外室,得一小靓女取名皎然。

皎侍郎和夜女士郎才女貌,男貌女才,原身生得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皎然嘆息,無奈沒什麽小姐命,前不久皎家落馬,母女從巷頭的大宅搬到了這間小宅。都說有錢女人有有錢女人的煩惱,漂亮女人有漂亮女人的煩惱,曾經的她,有美妙的雙重煩惱,現在,只剩窮人的煩惱。

再說那位聲線響亮的,石敬澤少年的親娘,丁旖綽女士。

聽這有點缱绻的名字,就知道她來頭也不小,年輕時是一代茶藝大師,真才實學用纖手沖茶那種。她倒沒有嫁入豪門,丁女士走的是務實路線,嫁給一位酒坊商人從良過日子,年輕的丁女士頗有幾分姿色,夫妻倆恩恩愛愛,愛愛嗯嗯,生了石敬澤這麽一個唇紅齒白的俏兒郎。

遺憾的是,去年丁女士不知道哪根筋打結了,聽聞是想再要孩子,勝利的炮聲一直沒有打響。于是丁女士張羅着給石郎君物色一個妾室,石郎君義正言辭地拒絕,半點眼風都不掃一個,丁女士心生愧疚啊,莫不是她惑主了?便有段時間老往隔壁姐姐家跑,不過那位妾室還是沒有攻堅成功,子子孫孫的種子也沒落地。

但就在上個月,石郎君突然和妾室私奔,卻留下一間拖着欠款的酒坊,還有一張借官銀的契紙,消失在江湖中。

無獨有偶,姐妹同時“喪夫”,丁女士只能變賣家産把窟窿都填滿,搬來此處蝸居,生活水平一夜回到從良前。

若說夜女士是牛脾氣,那麽丁女士就是暴脾氣,天雷勾地火,動不動就發生宇宙級別的碰撞。不過,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而坐在皎然旁邊這位石敬澤大朋友,一個月前,還過着飛鷹走狗的逍遙日子,整一個纨绔子弟,但丁女士本來就是暴脾氣,丈夫抛妻棄子,看到和丈夫愈來愈像的崽子,有一日火上心頭,掀了整張桌案,拿起鍋碗瓢盆就往石敬澤身上砸去。

估計是痛着了,也是吓着了,石敬澤大朋友痛定思痛,立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先考入太學,再考個進士給老娘長長臉。

從那時開始,石敬澤便一改個人風格,從小蜜蜂變成讀書蟲,美名曰言行要合一,皎然默默為他批注“此乃做戲要做全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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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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