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回
這間小小四合院住的是她們的養母,夜淩音和丁旖綽無父無母,好在姿色過人,很争氣地在盛京娛樂圈混出頭,又抓住機遇搖身一變,從被殖民者變成小小資本家,完成階級的直接跨越,成了後起之秀奮鬥的标杆。
然鵝,一個遇人不淑,一個識人不清,如今姐妹雙雙回來啃老,甚是悲催。
說曹操曹操到。一位穿醬紅地袍子的老太太揭開門簾走了進來,老太太團團面孔,慈祥又和藹。人上了年紀,一胖就顯得慈祥,更別提本就長着圓月臉的人,簡直就像佛祖本尊。
皎然笑着對她福了福,道了句,“白師太,阿彌陀佛。”
這位就是夜大娘和丁二娘的養母,白師太,親不隔輩,也算是皎然正兒八經的老祖宗。白師太酒肉不戒,但是信佛,日日以佛門中人自居,卻不喜歡佛家稱號,硬要別人喊一聲師太。皎然很是支持她這種堂而皇之的中年叛逆與不羁。
白師太身旁跟着一位粉團團,白胖胖的小沙彌,名曰白子皓。
他是白師太三年前在城郊庵堂外撿到的有緣人,剛撿回來時,白子皓枯黃消瘦得沒眼看,得虧跟了這麽一個愛吃肉的師太,才能養得像個圓球。
皓哥兒在白師太身邊養着,所以就按照白師太的審美打扮,至今仍是小禿驢一個。
“姐姐,姐姐。”皎然很對皓哥兒的胃口,扯着衣襟,掙紮着小短腿想往她身上爬。不過最終還是沒爬上去,因為白師太哼了一聲。
皓哥兒立刻乖乖地站好,拿着剛練習的字帖給皎然看。
皎然對于這個時代孩子的學前教育深表同情,毛筆書法可比硬筆書法難多了,她很想送上一套龐中華素材聊表安慰。
幾個字連寫帶畫,遠看歪歪曲曲,近看曲曲歪歪,是畫得比寫得好的水平。但不論紙上如何,最後墨水都會跑到他身上臉上。
皎然對皓哥兒也是沒脾氣,閉着眼睛先誇了起來,拿手去給皓哥兒擦小臉蛋,小臉粉嘟嘟的,于是擦着擦着卻越均勻了,一旁的石敬澤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這時院裏的李媽媽端着碗盞,夜大娘和丁二娘端着冷食進來,招呼開飯。之所以不喊丁旖綽“小娘”,一方面這兩個字不是很好聽,意味不明容易有歧義,比如別人會說“你是小娘養的”,另一方面是,夜淩音女士抗議自己有被內涵到。
寒食節禁煙火,只吃冷食。皎然昨日和李媽媽準備吃食,捏了蛇盤兔,寓意“必定富”,還做了棗餅、面燕、細稞十餘種供品,一個個小巧可愛,飽滿圓滾,可惜只能遠看,不能入口。
吃的是寒食粥、青精飯,配之新出的春酒,這一日也就權當清腸養生。
市井人家沒有食不言寝不語的講究,白宅的飯桌向來熱鬧。兩位阿娘想借此放棄來客酒家,“來客酒家”是石敬澤他爹石青的産業,屬私營酒戶,旁邊就是丁二娘的來客茶館。
皎然很不靠譜地揣測,丁二娘有點眼不見為淨的意思,不然常看常打臉啊。
這一個月以來,雙方辯友圍繞這個酒肆存續與否的話題友好讨論了無數次。
“阿然既然想要留下這間鋪子,為何卻将作婢作仆遣散了?”丁二娘雖然開茶館,卻很少親自煮茶,多是仆婦在打理,她只管清點銀子,所以不太懂皎然打的什麽算盤。
“我們酒肆不大,自釀酒銷路不佳,從公庫拿酒又有庸力運酒兼搬運,用不上這麽多閑人。”言及此處,皎然流出一絲堅定。
“便是如此,也該留下一兩個來呀。”夜氏語調平平,她和丁氏一樣,都覺得這是吃力不讨好。
皎然知道她們雖出身貧窮,但過慣幾十年的富裕日子,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看小錢都不像錢,她慢慢算了一筆賬:“酒工一日工食錢250文,聽着不多,但二娘的茶肆仆一日也才40文,我們院裏有時請來浣濯、掃除的婦女雜工,一日也才不到百錢。坊裏五位酒工,一日統共要花去一貫多錢,算下來一月便是三十八兩銀子。那些人都幹坐着等吃飯,爛蟲蛀蟲還是早走的好,以後要人再請便是了。”①
夜淩音神出半晌,揮了揮手道,“既是如此,卻不如關了算了,你二娘說得不假。”
既沒有自主品牌,又自我萎縮,前景不太明朗,可皎然确是一片看好。
皎然微笑道:“俗話說‘若要富,守定行在賣酒醋。’酒肆的位置不差,人流就是錢流,三流的酒戶也比得過一流的茶肆,再者我們每年在曲院有定額酒曲,可以自主釀酒,雖說量少,但也是多少拍戶眼紅的。往大了去是成氣候,往小了保不齊也是衣食無憂。”
聞言,丁氏和夜氏對視了幾眼,端起酒盞默不作聲喝了一口。
皎然緩了緩繼續道,“阿娘好不容易傾家蕩産填了空缺,總不能一直吃老本,能吃到幾時。”
這下可是打蛇打在七寸上。石敬澤上學堂念書處處費錢,夜氏作為息影多年的昔日頂流,也不好抛頭露面,要是遇上粉絲認主要來敘敘舊就尴尬了,丁氏剛剛給負心漢填了窟窿,私房錢也不多。
眼見勝利在望,皎然決定加一把火,略微提高聲音:“我知道阿娘是心疼阿然,但阿然不覺得這有什麽苦的,阿娘養育我長大,我自然是要讓阿娘安穩到老,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安安穩穩。況且我們只是暫時遇困,想想西漢時,蘇武被扣在匈奴,到北海牧羊,卧冰吞雪數日不死,熬了十九年方才回到長安。與前人相比,咱們家這算不得艱辛呢?娘親待我好,讓我衣食無憂,二娘也待我如親閨女,總不能讓二娘還去獻茶,讓大娘去獻藝。阿然一點也不覺得難,真的。”
兩位娘眼泛珠光,皎然暗自雀躍,海拔最低最沒有氣勢的皓哥兒不樂意了,放開小手的雞翅膀滿嘴油光:“還有我呢我呢!我待然姐姐也很好的!”可不是,每回得了龍須糖都給她舔一口呢,皓哥兒嘟着嘴表示不滿。
皎然點了點皓哥兒的額頭,“好好好,皓哥兒最好了。”把這個肉團抱到自己腿上,皓哥兒得意地看了石敬澤一眼。石敬澤回以“君子不和小人計較”的眼神,默默吃飯。
白師太看着一桌子的人,笑得歡暢,“阿彌陀佛,阿然所言極是,心是一方硯,眼是一片天。你們倆如今有的多,看的倒變窄了。孩子長大,該聽聽小的,別端着大人的架子了。”
皎然合掌嘆息湊趣道:“我們院不分三六九等高低貴賤,大家都是佛門中人,衆生皆平等,阿彌陀佛。”
兩位娘被皎然逗得破涕為笑,縱容又無奈地瞪了她一眼,白師太笑得愈發開朗,卻啐了一聲,“你這小丫頭,倒是長進了,編排起你祖宗。”飯桌上自又是一番歡聲笑語。
保衛家業的游擊戰經過一個月的長征,終于落下勝利的帷幕。
既決定了要加入酒業市場,皎然便馬不停蹄,真槍實幹地落實了起來。
理論知識她是具備的,長久的耳濡目染,加上前世的知識儲備,但實踐經驗稍欠,第一步便是要實地考察。
次日便是清明,這日,盛京城一反昨日的陰雨天,暖陽高照,春風和煦,市民踏青的踏青,祭祖的祭祖,賞花的賞花,鬥草的鬥草,好不樂哉。
午寝過後,皎然梳個男子頭髻,插條木簪,去東廂房找石敬澤借身男裝。得益于女子之軀發育早,男子之軀拔高遲,石敬澤的玉帶白袍,套到她身上還挺像回事,清潤公子是也。
“不去,過了節夫子要檢查功課呢。”石敬澤義正言辭地拒絕。
好家夥,扮上瘾了這是。“你可知我要去哪裏?”
石敬澤輕哼一聲,“還能去哪,簪花鬥草,紙鳶秋千,小孩玩意,玩物喪志。若夫子到時打我手板,你能替我領罰嗎?”
小樣!皎然湊到石敬澤耳邊嘀咕了聲,叉着腰挑眉看他。
石敬澤握拳放到嘴邊幹咳兩聲,義正言辭道,“夫子也說過,念書要勞逸結合,死讀書讀死書書讀死,不可取。”
兩人走出小甜水巷時,汴河之畔早已衣冠如織、車馬如龍,貨郎挑着扁擔沿街叫果子,花匠頸間挂個竹簍子高聲叫賣,紅的黃的紫色白的,時不時停下供人擇選,還有那賣冰碗,賣龍須糖的小販,都被大人小童團團圍住,樂得開花。
皎然看得樂滋滋,好似那些銅板進了她口袋似的。她和石敬澤沒往那最熱鬧處去,反而出了朱雀門,往外城南邊的通禦街信步而去。
她從昨日心裏就直癢癢,但行至目的地,卻也沒料到場面如此火爆。
兩人站定在“沈家酒鋪”門首,有點驚愕,“噫!籲嚱!這得占了半條街吧。”石敬澤遙指了一下長長的人龍,“打酒難,難于上青天啊。”
沈家酒鋪開在通禦街的偏巷裏,街面并不寬敞,卻擋不住聖上的帶貨能力實在驚人。可又能如何?排呗。
皎然耳聽六路,來嘗鮮的有南城的、北城的、內城的、外郭的,士人、學子、吏人、家丁、市民,一人一張嘴,都是饞貓,聽得人愈發期待。
不遠處傳來的陣陣酒香,勾得人口舌生津。好在沈家酒鋪是家散酒店,只賣酒,隊伍雖長,一買一賣利落幹脆,很快就排到跟前了。皎然悄悄密密瞄了眼身後,隊伍好似沒變化,果然“酒香不怕巷子深”啊!
不過很快就證明,酒香還是怕巷子深的。
“二位公子,小店不日便要遷至青宣市榆林巷,還望到時公子們能賞臉光顧。”沈家娘子一邊打酒一邊笑得淳樸地道。
“這是自然。”石敬澤笑答,從婦人手中接過白色經瓶,摟着皎然往外走。
直接從外城入駐內城C黃金商業區?皎然看着手中的酒瓶,再次感嘆皇帝的流量效應,這樣的小號經瓶,一枚瓶子酒一升65文,算是良心價。一日下來,手斷了都要笑開花,皎然眼裏閃着金幣的光,“若要富,守定行在賣酒醋”誠不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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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①參考自《宋人佚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