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回
“小滿小滿,江河漸滿。”農家忙着置魚肉祭三車,江南的蠶農忙着祭蠶神,盛京城內的市民,則忙着祭河神。
小滿這日,汴河有游河祭祀的習俗,河中大船連小船,船板上搭起高高的舞臺,有唱曲的,演雜技的,還有娛神的。汴河兩畔挨挨擠擠,不過黃金位置還是被官府占據,搭起長長的油棚,凡五品以上官員,家屬皆能入內觀看,熱鬧程度不亞于一年一度的端午賽龍舟。
這麽好的機會,皎然自然不會放過。
果子巷就在官眷的油棚背面,天時地利人和,皎然推出小酒加小食的套餐。
畫着小食拼盤的廣告紙被釘在木板上,立在沈家胭脂鋪門前,若是往日,沈氏還不一定會答應,但如今有求于皎然,位置颠倒,皎然也便順着杆子往上爬,便宜嘛,本來就是不占白不占。
花瓣形的六寶盒裏,五香長生果、琥珀芝麻豆、塊狀土豆條、裹砂青豆、糖炒栗子、甜口腌果,金的、黃的、橙的、綠的、紅的、棕的,五彩缤紛,讓人食指大動。
貴婦貴女吃食講究個美感,所以皎然沒把主意打在腌雞爪、鹵鵝掌這些豪放派的酒食上,木盒裏的點心都小巧玲珑,一口一個,配一瓶小酒,能果腹助興,也能保持優雅。
被家主派出來尋覓零食的仆人,看到這樣搭配用心又精致的吃食,都選擇了一鍵下單。皎然和姚姐,從晨間到晌午,都忙得腳不沾地,恨不得變身八爪魚。
忙起來确實累人,不過在錢櫃哐當當悅耳的聲音裏,皎然一整天嘴角都沒下來過。
過了申時,有一小厮闊氣地買了二十個套餐,皎然抿抿嘴收住露出來的白牙,嘲笑自己果然是守財奴。
二十個套餐,一個小厮卻只有兩只手,但這不是問題,前端錢既然到手了,後續配套服務自然也要跟上,皎然很貼心地提供配送。
小滿節氣,天氣愈發暖濕溫熱,皎然早已換上墨淑筠為她量身打造的夏裝,桃紅襦,缃色花間長裙,款步走動間,像從枝丫上飄下來的花兒。
薛能看見皎然拎着食盒走進來時,不由眯了眯眼睛,沉悶的棚內,頓時好似都亮了不少。這個往常出現在丫鬟婆媽身上,看起來有點粗魯甚至是狼狽的動作,出現在皎然身上,竟然有些盈盈美感。
缃色亮眼,桃紅嬌豔,像沾滿露水初綻的灼灼鮮花,讓人只想,一把将其折下來。上次在觀景樓之後,薛能才知道,原來那個舉止優雅,因有求于人眼神裏又略帶讨好的姑娘,居然是酒家小娘子,這份混跡市井間的勇氣讓他佩服,比此時酒席間只會裝矜持的貴女真實多了。
薛能是一介武夫,更看重身段。尋常嬌嫩的,覺得不夠熾烈,爽朗濃烈的,又覺得少了些神秘和柔弱,讓人食之無味。恰恰眼前的皎然,生命力十足又讓人想要保護的欲望,難得讓薛能心中一熱,不過既然是一門心思攀高枝的樂伎之女,其底線和品格又值得考究。
但最讓薛能想不到的,還是皎然進棚之後的表情,像看到他又像沒看到他,眼裏先是喜悅、繼而是微微的驚訝,随後又恢複了面無表情,垂下眼皮規規矩矩放下食盒便轉身離開,真是讓人心裏直癢癢。
皎然确實是驚訝的,驚訝于大手筆是出于将軍府的薛家之手,喜悅于心中的今日進賬,管他是圓是扁,只要花錢消費,都是尊貴的財神爺。
汴河兩畔草木青青,官眷油棚出口處正對敬演河神的船只,相傳汴河河神乃王母之女,因私戀凡人震怒天庭,被抓回天界後整日以淚洗面。聽聞與凡人所生之子失足墜河而夭,便自請生生世世鎮守汴河,還一方安寧,從此沿河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此時船上擊鼓揚笛,長鞭揮拽,正演到河神被抓回天庭,被天兵用刑之時,皎然抱着食盒擠在人群中,看得入迷,身後卻有熟悉的聲音傳來,“皎然妹妹。”
皎然以為是看得入迷幻聽,并未回頭,直到一雙手輕拍肩膀,才回過頭來,待看清來人,不由睜圓雙眼,“曾誠哥哥!”
曾誠比皎然高了半個頭,身形纖瘦,鳳眼狹長,生得周周正正一派正氣,正是皎然的前未婚夫。
意識到一聲親昵的“哥哥”脫口而出,皎然讪讪而笑,有些習慣真的難改,手指摩挲着食案也不知說什麽。
曾誠亦是相對無言,畢竟是自家對不住皎然,往日種種還在眼前,只不過幾個月過去,自己變了不少,眼前的女孩,仍然是那麽耀眼,明明适才經過,已經硬着頭皮轉過頭走到棚內,雙腳還是不聽使喚挪到這裏,只想再看她一眼。
“曾公子,小姐正在找你呢,快些過去吧,那邊的折子戲要開始了。”一個丫鬟隔着幾個人,擠不進來,大聲喚道。
“好,我這就來。”曾誠收回脖子對皎然急促道,“阿然妹妹,我有話跟你說,你在這兒等我可好?我一會便來。”
船上各戲到酉時接連開始收尾,皎然輪流踮起左右腳尖轉了轉,她已經從後排來到了前排位置,人越來越少,沒等來曾誠,倒先等來了薛能。
“皎然姑娘怎麽還在這裏?”薛能問道。
皎然淡淡回道,“我在等人。”
薛能“哦”了一聲,他不是話多之人,一時間也找不到話頭,這時棚內走出一名男子,皎然餘光瞥見有人朝這邊走來。
擡眼一看,正是穿一身天青色胡服的淩昱,也不知是不是聽到兩人的談話。淩昱環顧四周,站在薛能身旁問道,“可還不走?”
皎然跟着他的眼光巡視四周,緋紫青白,酥衣半露,雲鬓輕耷,環肥燕瘦,此時棚外零零散散站了不少“招攬”生意的女女支。這擺明了就是在諷刺皎然居心否側,她的處境誰人不知,本就被皎仁甫藏在暗處,哪有達官貴人能讓她等的,除非是想走她娘親的後路。
皎然就差沒一口老血噴出來,剛剛還覺得霞光之下的淩昱澄燦若星呢,真是瞎了眼了。可偏見和濾鏡這東西與生俱來,解釋皆是徒勞。
一旁的薛能自然也注意到淩昱的目光,臨走前意味深長地看了眼皎然問道,“姑娘可要我們送一程?”
“不勞煩公子。”皎然淡淡一笑,實則卻氣得直跺腳,真把她當那些不幹不淨的姑娘看了。心裏除了憤然,更多的是失望,失望于為何會傻傻留在此處。
斜陽入山,人群消散,皎然抱着食盒邊走邊自嘲地搖了搖頭,心裏最後的希望也落了空,曾誠是什麽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嗎,飽讀詩書,自視清高,但真正要在一手伴侶和一手前途裏做選擇,先放開的,絕對會是她的手。不然,也不會攀了高枝便将她抛棄了不是?
因着遇上曾誠和薛能淩昱這遭,皎然蔫蔫地回到小甜水巷,結果生活壓根就不讓她喘口氣,大娘二娘又不在家,李媽媽在捯饬夕食,白師太沐個浴比姑娘家還精致,皓哥兒就落到了皎然手裏。
說實話,皎然雖然和皓哥兒玩得一處去,卻還沒真正在無旁人監視的情況下帶過他呢,好在皓哥兒也好帶,小嘴會說小腿能跑,有什麽難的?
直到皓哥兒捂着衣裳,嘴裏喊着“要放水要放水,”急匆匆要朝淨房奔去。
皎然一把揪着他的小耳朵拉回來,“白師太在用着呢,你要去哪裏。”沒有紙尿褲的時代真愁人。
可皓哥兒堅決秉承“人有三急急不能忍”的原則,“蹬蹬蹬”就往外奔,站在院子的小菜園裏要澆草。
可小不點半天脫不下褲子,皎然很無語,“過來這邊,別燙死李媽媽的菜。”
替人放水的經驗皎然還處于待字閨中的水平,在介乎該扶和不扶之間,思考了半息的功夫,所有的水,都放到了皓哥兒褲子上。
皎然忍不住抱頭驚呼,“皓哥兒你多大了,怎麽還尿褲子?”
皓哥兒一點也不尴尬,看智障一樣看向皎然,“是然姐姐太愚鈍了,白師太和李媽媽幫我放水都不會尿褲子的!”
人類幼崽,真的也有不萌的時候!
皎然夾着皓哥兒的胳膊把他淩空托起,扔到榻上,換衣裳的時候,皓哥兒小大人一樣指揮她,要先擦身子,才能換衣裳。襯托得皎然活像個愚蠢的丫鬟。
這還不是最氣人的,晚間用飯的時候,一家人圍桌而坐,丁旖綽聽了皓哥兒的控訴笑得肚子疼,“然丫頭,你真以為脫下褲子就完事?”
“皓哥兒都多大了,你們怎麽不教教他,哪有三四歲了放個水還要人伺候的。”皎然硬氣道。
“我還是小孩子,然姐姐你要給我賠罪。”皓哥兒奶聲奶氣要求,嘟着吃得油滋滋的小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這可就說不通了,“為什麽啊,明明遭罪的是我好嗎!要不是我,你連衣裳都尿透了,知不知羞啊。”皎然不滿道。
皓哥兒倒是不急,睜着亮亮的眼睛,“敬澤哥哥說了,男女有別,男孩子不能偷看女孩子,女孩子不能偷看男孩子。”
皎然要炸毛了,“那白師太和李媽媽他們呢!”哪裏來的歪理?
“可是她們并不是女孩子呀,然姐姐你難道不是黃花閨女嗎?”皓哥兒煞有其事道。
皎然突然間被噎到了,一頓飯吃得火花四起,皓哥兒和皎然隔着飯桌對線,其他人看得樂呵樂呵。
所有的煩惱、頹氣、不平、傷感,不知何時早已找不到蹤影。歲月很長,家人很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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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只有審核君在看,咳咳,祝審核君春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