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5)

舉着剪刀的手懸在空中已經好久了,他第十三次問我:“帥哥,确定要光頭嗎?”

“對,光頭,俗稱禿瓢,你沒聽錯。”說完我想起什麽似的回頭:“別告訴我你是新手,不會。”

那人失笑:“這倒不至于。就是覺得帥哥你這麽好的頭發,剃掉确實有點可惜。”他頓了頓:“有原因嗎?”

我深吸了一口氣,語氣中帶了些飄渺的滄桑感:“阿彌托佛,施主,貧僧不過是想出個家,你何必多慮。”

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最終開始動了工。

完事之後我摸着自己光溜溜的頭頂覺得很是滿意。那個小哥說:“要是沒剃幹淨的話,燒戒疤的時候會燒壞的。”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戒疤是什麽,後來反應過來可能是和尚頭上那九個跟骰子似的點。付錢之後我向他抛了個飛吻:“這位小哥,下次來廟裏燒香,香油錢我給你打八折。”

看着小哥一臉淩亂的表情我恍然想起現在自己是個清心寡欲中規中矩的和尚,于是清了清嗓子默念了幾遍哈利路亞便戴上帽子出了門。

哦,對了,和尚應該念阿彌托福,不是哈利路亞。

蘇哲找我的時候沒找到。那時候,我在進行第一次化療。我承認,很疼。等到我躺在病床上睜眼醒來,看到的第一眼,卻是十指交叉放在嘴前眉頭緊鎖的蘇哲。他坐在醫院很單薄的小靠椅上,兩腿張開,臂肘抵在大腿上,身體微微前傾,十指交疊墊在下巴下面。還是那個一個鼻子兩個眼的蘇哲,沒有長變樣,只是眉眼中憂郁的神色讓我覺得有些陌生。

我第一反應居然是我剛買的那個帽子呢。接着我自嘲地笑笑,都是要死的人了,弄得那麽漂亮有什麽用。

雖然在他面前,我很想漂漂亮亮地走。

見我醒來,他的第一句話是:“你的病怎麽不告訴我。”

第二句是:“你根本沒把賬目給李老頭你怎麽不告訴我。”

第三句這厮終于想起來了:“疼嗎?”

如果有力氣我一定會先揍他一頓。這種情形,怎麽看都是先問疼不疼顯得他比較有良心。

自放射室出來的時候我又遇上了那個戴金絲眼鏡的袁醫生,現在他是我的主治醫師。聽說袁醫生是國內有名的腫瘤專家,接手治療過很多癌症病人,讓許多患者多活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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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雖說是延緩了死期,但痊愈的少之又少。

袁醫生推推眼鏡:“你是?”

這話自然是問蘇哲,即使我剃了禿瓢面部特征還是沒有變的,他度數再高也不至于認不出我來。

蘇哲向他伸手,很不要臉地說:“您好,我是高舒的家屬。”

袁醫生又推了推自己的金絲眼鏡,眼角的餘光一直瞟着我。我心虛地笑笑,心想我真是冤枉,我真的沒有故意騙你刺探病情的意思。

蘇哲不論黑天白天基本都在。我問他:“公司的事都弄完了?”他說:“我平時幹多少活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了我偷溜了也沒人敢扣我的工資。”

幾天不見能耐還真是長了,連耍嘴皮子的功力都快攆上我了。

那時的我不知道蘇哲突然失蹤引起了多大的波瀾。如果只是公司的話還可以有董事會頂着,幾個老謀深算的老頭一合計,出得主意即使馊也不會馊到哪裏去。最大的問題在于,蘇哲逃了他和李木朵的婚禮。

這種時候總不能讓那群老頭去頂。別說李老頭和李木朵不同意,估計蘇哲也不會同意。不過雖然我不知道蘇哲逃婚,但我總歸認識李木朵,而且蘇哲左手無名指上還帶着一枚鑽戒。另一枚,應該就在李木朵的手上。為了緩和氣氛我問蘇哲:“你呆在這裏不管新娘子了?我代表古今中外的秦香蓮們鄙視你這個該千殺的陳世美。”

他說:“你是說自己是讓陳世美樂不思蜀的公主?”語氣輕松,表情卻是極不相符的凝重。我別過頭去,整日看着一張繃着的臉,我覺得我都快被他帶抑郁了。

沒想到他拉過我的左手,另一只手在衣兜裏摸索了幾下,掏出來一只小小的戒指盒。他把它彈開,裏面那枚,跟他手上的是一對。取下來仔細對着陽光看了看,晶亮的鑽石沐上一層浮光。緊接着戒指套到了我的無名指上,不大不小,尺寸剛好。他笑了,是近幾日來少見的表情。他說:“高舒,嫁給我吧。”

我言簡意赅地用三個字表達了我現在波濤洶湧的感情:“你瘋了?”

“對,我瘋了,”他低頭笑笑:“我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了。我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可能是知道你得癌症之後,可能是知道你沒有洩露賬目的時候,可能是你打我那一巴掌的時候,或者更早。”他重新擡頭:“高舒,我愛你。”

我的嘴角抽了抽,這是我第一次聽見蘇哲不用“喜歡”這個詞敷衍我。好吧,我摸着自己的良心承認我很感動,但一個帥哥配上一個臉色臘黃的光頭确實不是什麽唯美的畫面,這我認得清現實。我略一思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上左手的戒指。

“別摘。”他伸過來一只手壓在我的兩只手,無意識地重複了一遍:“別摘。”

我說:“蘇哲,我活不了幾天了,你要娶一個死鬼當老婆還是要把屍體拉回去暖床?”

這話說得有點惡心。蘇哲的眼神有些迷茫:“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讓老子用實際行動告訴你最明智的做法是什麽。我繼續扒戒指,還沒開始讓它移動左手就被蘇哲整個抽了去。他把我的左手包着他的雙手之間,貼近自己的嘴唇。我感到那裏有微微的輕顫,他低頭,額前的劉海遮住了眼睛,我看不清他是不是哭了:“別摘下來,求你了。就這麽幾天了,別摘下來。”

人生的最後幾天過得很平淡,平淡到沒有意思。所謂的腫瘤,說到底是自己的細胞。化療是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或者說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治療方法。拜它所賜,我的身體越來越弱,最後真的只能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看得久了又覺得沒多少看頭,我正在考慮向醫院提議在天花板上印點小說漫畫什麽的,也算是我在親身經歷中獲得的寶貴建議。其實我看天花板也沒有看得太久,蘇哲每天都在身邊,變着法地給我解悶。一開始是送花,他捧了一大捧的香水百合,白白的,安靜的,清香的百合花。我愣了愣,平生從來沒收過花,一來就是這麽一大捧,未免太奢侈了點。他有些怯生生地問我:“喜歡嗎?”

喜歡。“不喜歡,這麽白,喪氣死了。”

其實我是覺得一大把錢換這麽一把花,看兩天就枯了真心不值。扔舍不得,不扔一大把枯草擱在那兒又實在是煞風景。其實說到底,我是心疼錢。那時的蘇哲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般低着頭,沒說一句話。

發現這招不好使之後他就換了個套路:念書,念報,甚至是念漫畫。也真是難為他了,漫畫要他聲情并茂地讀出來,興許還是重口味的十八禁成人漫畫。讀不下去了他就把書向下一拉:“你真的愛聽這個?”

我很認真地點頭:“廢話老子一個要死的人了騙你逗你玩啊,好好念,不許删節。還有,情節激蕩處給我着重好好讀。”他只能無奈地苦笑一下,繼續躲在書後醞釀着怎麽能讀得口味輕一點。

事實上我真的有些逗他玩的惡作劇心理在裏面。他問我最喜歡看什麽書,只要不是漫畫随便什麽都行,小說散文報刊雜志什麽的。我猶豫了半天很無辜地問他:“你跟你老丈人的那期什麽來着?對,‘豪門禁忌戀’,我最喜歡那個了。”他微微抽搐了一下,決定還是好好讀自己的漫畫,最起碼跟那期八卦小報比起來代入感沒那麽強。

其實我寧可他什麽都不讀,那樣我就能看見他被書擋住的臉。但我怕那厮的心理承受力沒那麽強,被一個馬上要死的人天天猛盯着,等到哪天我兩腿一蹬的時候再想起來這副場景,晚上保準又是一宿的噩夢。蘇哲最後捏着嗓子學着女人叫`床的聲音嚎了幾聲做了結尾,然後滿臉通紅地放下書本:“這本念完了,下一本?”

我怔怔地望着他:“蘇哲?”

聲音可能太小,事實上我自己都沒聽見:“你說什麽?”

我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蘇哲,我死了之後你怎麽辦?”

他愣愣:“說什麽傻話。”

“傻的是你。”我咧開嘴笑笑:“我的死是定局了的,你蘇哲本事再大也不是天王老子,生死人肉白骨這種事兒你幹不來。”我收了收笑:“說真的,你打算怎麽辦?不許說不知道。”

他說:“這時候你希望我怎麽說?守着你不離不棄終生不娶還有我會找個人替你好好愛我,這兩個版本你喜歡哪個?”

我說:“我喜歡蘇哲版本的。”

他笑了:“蘇哲的版本就是他愛上了高舒,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愛上別人。”

“瞎矯情。”我仰起嘴角也笑了:“我認識的那個花心大蘿蔔蘇哲才不是這樣的。君王之愛聽說過吧?雨露均撒澤悲蒼生。要是高舒死了,蘇哲也就是回去,該怎麽的就這麽的,摟他的老婆泡他的妞。偶爾閑着沒事的時候想起有我這麽個人,”我頓頓:“也就夠了。”

蘇哲的神情有些悲涼,他吸了兩下鼻子,手指捏上眉間,低下頭來揉了揉:“這怎麽可能。你讓我一個人怎麽好好活下去。”

我向他笑笑:“怎麽不可能,你這個二傻子。就是因為你是一個人,才更要好好活下去。”我伸出拇指戳戳自己的胸口:“連同我的這份。”

他沒有擡頭。見他沒反應我朝他喊:“蘇哲你聽見了沒有?”

他悶悶的聲音傳過來:“沒有。”

我氣得翻了個白眼,死的人是我又不是他,到頭來老子我還得在垂危之際給他做心理輔導。“蘇哲你說你是不是傻子,留了幾年學漢語都聽不懂了?老子我告訴你,你今天要不答應我我我就——”

豁出去了。我咬了咬牙:“我就死後天天在你家晃悠,鬧鬼聽說過吧?鬼吹燈鬼壓床鬼打牆,到時候樣樣不少。”

蘇哲聽後擡起來淡淡一笑:“我答應就是了。”接着很小聲地嘀咕了一句:“到底誰是傻子。”

“蘇哲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我死得不算是痛苦。經過化療和其他治療之後身體開始忍受不眠不休的疼痛。只要人醒着就是疼痛,唯一的空歇就是睡眠。我變得越來越嗜睡,嗜睡到什麽地步呢?說起來有些丢人:睡死在床上。

蘇哲在叫我起床吃藥的時候發現了不對勁。那時候我的屍體已經完全冷掉了,他發瘋了似的去找醫生護士,金絲眼鏡走過來,伸手摸了摸鼻翼。根本用不到感受氣息,冰冷的觸感已經宣告了我的死亡。

他對着蘇哲搖了搖頭,蘇哲愣了愣,接着,嚎啕大哭。

蘇哲把我的骨灰下葬在公墓。火化的過程很簡單,化妝,點火。起初殡儀館的人想把我手上的鑽戒取下來,卻被蘇哲攔住了。他說,這是他的,不要拿走。

再漂亮再堅固它也是碳。從高壓爐中出來的時候骨灰上只剩下一個熏得有些發黑的鉑金戒托。看着那麽大一顆的鑽石被活生生烤沒了我感到痛心疾首。蘇哲你個敗家玩意兒,跟泰坦尼克號裏的Rose一樣胡作。

終于在我死後的第三天,蘇哲把骨灰盒埋到地下。那只戒托也放了進去,擦也沒擦一下,還是那個灰不溜秋的樣子。

蘇哲胸前別着一朵白花。他自言自語,不能擦,把他擦疼了怎麽辦?

死後第四天,他開始去泡吧。我以為這小子終于想開了,結果剛開始氣氛還好,一到半夜十二點就跑了。還真是丢只鞋就以為自己是灰姑娘。

第五天,他開始去上班。頭發有些蓬亂,襯衣有些皺褶。他頂着黑眼圈,一副昨晚被人糟蹋過了的頹疲樣。不管怎麽說,他的生活回到了正軌。

第六日,和李老頭見了一面。黑眼圈還沒有消,整個人卻是幹淨利落。兩人親切會晤了之後決定婚禮還是要舉行,不過給他一點時間,他碰上一點問題,需要理清思緒。

當然沒人知道那個“問題”就是我。李老頭不知道,李木朵也不知道。我這個小矮人跳過了營救白雪公主的情節和王子相遇,又在王子和公主結婚前早早謝幕。聽見婚事照舊我很開心。蘇哲他沒失去什麽,他的事業還在,地位還在,財富還在,美滿的家庭還在,充滿光明的前途還在。他不小心丢掉的,不過是一段過去了的回憶。

一眨眼就是第七日。

清明這一天,天氣算不上明媚。天上的幾片浮雲顯得天氣有些沉郁,一如眼前的蘇哲。

他的心情看上去不是太好,卻也算不上是太壞。我猜想他老人家不會是那麽閑得沒事兒去給我掃墓吧?結果看着窗外閃過的街道和景色,我發現我居然猜對了。

蘇哲停下車來進了花店,怔怔地看着大大小小紮好的白色花圈,中間一個大大的黑色“奠”字顯得格外紮眼。你說你們怎麽不直接寫一個死字呢,免得遇上個識字不多的還不知道這花是幹嘛的。我回頭望望怔怔的還看得一臉認真的蘇哲,若是還活着我一定會打個哆嗦。

蘇哲你要是敢買個這麽又土又喪氣的東西擱在我墓前面我一定饒不了你。

所幸蘇哲到底是留過學的人,品味到底是和國內普通大衆不在一個檔次。店員問他先生需要花圈嗎?我見他搖頭之後松了一口氣。

出門的時候蘇哲拿了一束的雛菊,黃色的,絨絨的,用白色皺紙包着,下面紮了條綠色的水色綢絲帶。這花很好看,算蘇哲還有點良心。店員在包花的時候問他:“不用搭配些百合麽?白色的,很漂亮,也不會比雛菊貴多少。”

他搖搖頭:“他不喜歡。”

我突然很想抽自己兩個嘴巴,雖然抽不抽都一定是不疼的。當初就不應該嫌貴甩臉色告訴蘇哲說,我不喜歡百合,喪氣。到底是死了,明白錢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看見他花錢也不覺得心疼了。

蘇哲,只要你活得開心,錢是花了還是攢着,都無所謂。

你要你開心,什麽都無所謂。

蘇哲上了車,将花很小心地放在副駕駛上。公墓在市郊,說起來并不算遠。到底是清明節,不論是給人還是給鬼過的,大小也是個節日。是節日總會有些不同,還沒到公墓就看到路邊擺了許多攤子,賣香火的,賣黃紙的,賣冥幣的,還真是熱鬧。

我在頭七的這一天居然趕上了清明,也算是一種幸運。我饒有興趣地打量着這些攤子,心想過了今日還真看不到了。

蘇哲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那些攤子,我覺得他的眼神裏有一絲什麽。車緩緩駛離,蘇哲怔了怔居然調頭把車開了回去。

他把車停在路邊,蹲在攤子前一臉認真地聽攤主解釋紙錢的用法,我不禁失笑:虧你還是留過學的人,這你也信。

我不得不說這年頭的東西都是與時俱進,先不說那些糊的很逼真的新款汽車新款手機甚至新款洗衣機,但看看那些紙錢就知道品種有多豐富:有那種最簡單的什麽都沒有的黃紙,也有錫紙折成的亮閃閃的元寶,還有像模像樣的冥幣,紅彤彤的,印上閻王之後突然有種莫名的喜感。

蘇哲挑了黃紙。我覺得我能猜透他的心思:要是信幹脆就信一個最古老的,最起碼還靠譜。

公墓蘇哲只來過一次。看着密密麻麻的墓碑我都記不清自己的骨灰在哪裏,蘇哲卻記得。他幾乎是想都沒想就走了最短路徑找到了我的墓,好像是來過不知多少次。

也許他每夜眉頭緊蹙的時候,已經把這條路走了無數次。

他對着墓碑,笑得一臉溫柔:“高舒,我來看你了。”可惜他不知道,我就站在他的身後。

他把那把雛菊放到墓碑上,接着蹲下來,像模像樣地開始把黃紙疊成菱形。疊成菱形或者是用啤酒瓶的瓶口在紙上砸出來一個個圓印子,然後再燒,這是剛剛那個攤主教給蘇哲的。他掏出來打火機,黑亮的外殼,加上銀閃閃的logo,看起來價值不菲。我想,要是這只打火機要是知道自己點着的是五毛錢一打的紙錢而不是巴西進口雪茄,它應該會哭。

蘇哲點着黃紙。他笑得十分溫柔,好像他真的看到我就在他的眼前。

他說:“高舒,你不知道這些天來我有多想你。”他一次幾張地續進去,火光不算強烈:“有時候我都想你托個夢陪我說說話也好呀,結果怎麽夢都是我站在你墓前,你從不出現。”

這種紙燒的很快,不一會就只剩下灰白的紙灰,很蒼白,很脆弱。蘇哲笑着彈彈紙灰:“你說咱們兩個人在一起還真不容易。從對你動了心思,再到愛上你,我浪費了太長時間。我好不容易看清楚自己的內心,你卻不在了。”

我走過去蹲下來,笑着看着他,哪怕他看不見。

“我能怎麽辦呢?我難受,可我答應過你的,”他笑着輕輕戳了戳墓碑,好像真的在戳我的臉:“我要活得好好的,連同你這個傻子的那份。”

天氣算不上晴朗倒也算是涼爽。我笑着起身,伸出手來對着溫良的太陽。蘇哲起身走遠了,我看看墓碑上的的那束雛菊,綠色的緞帶上有一道不明亮的泛光。

我這一張就此翻過。這浮光般的七日,我過得倒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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