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所有人竟都不敢直視這個昔……
馬車騰空而起,迅速鑽入雲層。
飛得越高,車廂內就格外沉悶,只能聽到窗棂外呼嘯嘈雜的風聲。
慕朝抱劍坐在一旁閉目假寐,江文薏不由打量了幾眼,他坐得很直,白皙的側臉微微偏向一邊,看起來沒有什麽情緒。
記憶中,江雪深好像一直都是這樣,無論自己搶了什麽鬧了什麽,她永遠都是含着一雙虛僞的眉眼,表現得無動于衷。除了百花臺那一次,便沒有見過她有什麽情緒失控的時候。
不對,好像也是有的。
兩年前的鹿野山,在枯藤樹樁下,見過她哭。
江文薏失神地想起那個時候的情景,又很快收回思緒,故意從懷中掏出一塊手絹,往脖頸上拂了拂香汗,看着對面的姣容,默了一下,忽然驚訝了一聲:“啊,這是姐姐的吧。”
三分的驚詫,七分的得意。
慕朝撩起眼皮看去。
是一塊素雅的帕子,不是什麽特別矜貴的材質,微微泛着蘭香,帕子的右下角繡着一個娟秀小巧的“雪”字,比帕子的顏色更深三分,不仔細很難發現,全是女兒家的小心思。
這是江雪深送予顧輕塵的。
是去年乞巧節的時候送的,不止這塊帕子,還有親手燒制的瓷器。帕子輾轉來到了江文薏手中,瓷器前些日子打碎了。
江文薏勾起唇角,譏诮地看着她,想看她震驚,憤怒,難過的表情。
但卻只看到對面的少女涼涼地瞥了一眼,又繼續閉目假寐,沒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江文薏剛想繼續嘲諷幾句,便聽他的聲音慢悠悠地傳來,落在呼嘯的風聲中,顯得更為淩冽。
他說:“再打擾老子睡覺,就把你從車上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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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尊大人,有嚴重的起床氣。
江文薏愣了愣,氣得險些咬碎了牙。
雁歸山共七座高峰,立于雲海之巅。赤金的薄雲将山岩燙成緋色,延落在九層銀河中如燙金的綢緞飛瀉而下。
論劍峰是其中最高最寬闊的一座,也是連接其餘六峰的階梁,山腰彩雲環繞,每層密林都有奇珍異寶,珍禽異獸,至頂峰後更有整個修真界最大的寶械庫與論劍臺。
論劍大會在即,所有門派新秀都需齊聚參加。
考核成績不止是排序的問題,更代表着自己宗門與師門的顏面。
月休還未結束,便有一批弟子抱着臨時抱佛腳的心态提早回來修行。
但現下,本該莊嚴肅裹的論劍臺上卻一片嘈雜熱鬧。
有幾個剛回來的弟子路過,忍不住拍了拍旁邊的劍宗弟子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劍宗弟子朝論劍臺的方向揚起下巴:“還能什麽事,那廢柴招惹到蕭師兄了。”
那人一愣:“哪個廢柴?”
“你說呢。”
那人随即恍然。
衆所周知,雁歸山有兩大廢柴。
第一廢是江雪深,用着最好的資源做最廢的柴。不過因着她畢竟是仙門江家的嫡長女,衆人不喜歡她也就是明嘲暗諷一下,至多就是玩點小把戲欺辱一下,斷然不敢當衆淩/辱。
那就只剩下一個了。
劍宗的王知勇。
王知勇與其他弟子不同,背後沒有宗門背景。
他小時候是黃龍村放牛的,長到七八歲都不識幾個大字,原本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結果十歲的時候父母被土匪殘害,眼看日子就要過不下去了,年邁的奶奶便賣了家當給他湊了路費來仙門拜師尋條生路。
他只有微不可見的靈根,并沒有修真的天賦,劍宗長老看他可憐還是收為了外室弟子。
天資受限,又沒有背景,他就這麽成了比江雪深更廢的廢柴。
如今這廢柴,月休都沒回家,在這裏對着木樁練了十來天,剛剛一個沒憋住,一口勞累的濁血噴到了前來訓練的蕭圖南的鞋尖上。
蕭圖南穿着一身素色校服,卻仿若穿出一股子纨绔的味道,他梳着簡單的高馬尾,金色的發帶散落在臉側,将那張俊秀的面龐襯得更驕橫了些。
蕭圖南一腳高擡,結實地踩在王知勇背上,另一只腳落在他面前,看着鞋尖那抹紮眼的紅,臉色十分陰郁:“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王知勇抹了一把嘴角的殘血,想爬起來,但被死死踩着背,只能跪縮在地上,用袖口去擦鞋尖,邊擦邊憨笑:“蕭師兄不好意思,你別……別生氣,我幫你洗幹淨……”
他話音剛落就被一腳踢在臉上,硬生生飛了出去,撞在石階上,又滾了下來,驀地吐出一大口血。鼻子也因為撞擊,鮮血直流,看上去有些可悲的滑稽。
圍觀的弟子忍不住笑出了聲。
王知勇腦袋撞得嗡嗡耳鳴,好半天才甩着頭晃晃悠悠地爬起來:“對不起蕭師兄,是我不好……”
話含了一半,又被淩空一腳踩在胸口。
“像你這樣的人都能入仙途,是對修真界最大的侮辱。”蕭圖南看着他這副怯懦的樣子就來氣,“這世間可做的事情這麽多,放牛不是你的專長嗎?你不如回鄉下去放牛。”
周圍哄堂大笑。
王知勇痛得睜不開眼,半晌,才顫顫巍巍的開口:“對不起啊蕭師兄……”
對不起,不好意思,是我的錯。
這是王知勇的标配口頭禪。
蕭圖南太陽穴顫了顫,實在受不了與這種廢物師出同門,腳尖用力,碾過他的衣襟,将那點未幹的血跡蹭得暈成一片,臉色就更黑了:“你和江雪深兩個人倒不如打包一塊兒去放牛,做對廢柴夫妻,反正沒用到一塊兒去了……”
此言一出,周遭吹口哨的,譏诮的,附和不止。
有人趁機八卦道:“可不是,聽聞她被顧師兄退婚了!”
“那可倒好,我有希望了!”
“就你?人家顧師兄和文薏郎才女貌,有你什麽事!”
論劍臺上笑開一片。
忽然人群中有人道:“江雪深來了!”
只見不遠處的山階下,有個身着校服,梳着簡單發髻的少女,背着三尺青鋒,正漫不經心地朝他們走來。
論劍臺有瞬間的安靜,片刻後那些笑意非但沒收斂,反而更放肆了,仿佛就是要笑給她聽。
有人吹了個口哨吆喝道:“喲,江師妹是來救小情郎的嗎?”
這話當着女孩子面講委實過分。
王知勇被踩着爬不起來,只能騰出手撐着地面,讷讷道:“大家別亂講,這樣有損師妹的名譽……”
但哪裏有人聽他講話。
蕭圖南收回腳,往前方看去,正看到江文薏扶着心口,楊柳扶腰,走得很是吃力,仿佛下一秒就要暈過去。
而她前方的江雪深卻大步流星,生龍活虎。
修真界沒有什麽藏得住的八卦。
江雪深害得江文薏身陷赤海,險些喪命的事早就傳了好幾輪。
江文薏腳步頓了頓,忽然有些氣短,偏過頭咳嗽起來,似是怕別人聽到擔心,她咳的很是壓抑,但隔着幾步遠,大家還是看到她的臉色很是蒼白。
但即便蒼白,卻依舊不改盡态極妍之姿。
她深吸一口氣,剛要往前走,終于沒撐住,往旁邊暈去。
卻沒有倒在想象中冰冷的青石磚,而是被環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她眼睫顫了顫,聲音輕輕的:“蕭……蕭師兄……”
蕭圖南憐惜地看了她一眼,唯恐壞了她名聲,只抱了一下便轉交給了就近的女修,随即起身,冷笑一聲,沖着前方喊道,“聽聞江師妹身中水毒,如今看來倒是沒什麽事。”
那少女卻腳步不停,甚至沒看他一眼。
蕭圖南臉色一黑,踢開還匍匐在地上的王知勇,淩空飛到了前面攔住了他。
倏然被攔住前路,慕朝不耐煩地擡起眼皮:“找死?”
他覺得自換身體後他的脾氣不知好了幾多。
但總有些不長眼的正道往他面前冒頭。
慕朝眯了眯眼。
想殺人。
蕭圖南不屑道:“找死?江雪深,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你打的過我嗎?”
“別說我欺負人,你現在向文薏師妹道歉,我也不為難你一個煉氣期的廢物。”
“哦,也不計較你那個放牛的情郎。”他又補了一句。
慕朝向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張滿身是血,可憐巴巴的臉,那臉皺了皺,擠出一個觸目驚心的憨笑:“師妹,對不起,怪我……”
髒。
他別過眼,無視了那人,視線落在被兩個女修攙扶着的江文薏身上,對上對方含蓄的得意,不由有些佩服。
這戲精精神,值得學習。
“怎麽?不敢了?害怕了?”蕭圖南輕蔑地笑了一下,抓在他的肩膀上,“那就滾過去道……”
“咔嚓”一聲,蕭圖南愣了一下,耳鳴陣陣,下一秒一陣劇痛從手腕處猛烈地襲來,痛得他冷汗涔涔。
江雪深那個廢物居然在瞬間生生折斷了他的手!蕭圖南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全場遽然阒靜。
慕朝拍了拍手,眯了眯眼,緩緩攢出一個笑來:“還打麽?”
還是那身普通的裝束,還是那張姣好卻沒什麽情緒起伏的臉,他就那麽背着三尺青鋒,高傲地擡起了頭,眼底是對衆生的蔑視,就好像……就好像在場的所有人都不過是他可随意決定生死的蝼蟻。
一瞬間,所有人竟都不敢直視這個昔日的廢柴。
直到蕭圖南按住手,吸了幾口冷氣,頂着那張纨绔臉,即便手腕劇痛,還仍舊保持着不屑:“月休了幾日,偷襲的本事倒學了不少,怎麽,赤海水牢呆久了,盡學些下三濫的本事?和我打,你也配?”
他偏過頭,對着人群中揚了揚下巴:“有本事先打過武莽。”
話音剛落,人群便沸騰起來。
武莽是誰在場沒有一個弟子不知道!
他身高十尺,立在人群中,像巍峨的巨人,走兩步地都能顫三顫。
他是力宗新秀裏的扛把子,一圈下去能震碎一座山。
江雪深那幾斤幾兩肉,跟他對打不還被捏成齑粉嗎?!
慕朝偏頭看去,一眼便看到了那人。
啧,長得真醜。
“師……師妹,太危險了,還是別打了……”王知勇從地上爬了起來,哆嗦着拉了拉慕朝的袖子。
他的手還沾着塵土與血跡。
慕朝蹙了蹙眉,王知勇吓得收了回去,又顫魏道:“對……對不起……”
并不想聽他道歉,慕朝忍下把他手砍了的沖動,率先上了論劍臺,沖着底下那大塊頭勾了勾唇:“武莽師兄啊,比武難免磕着碰着,您多擔待些。”
下面立刻有人嗤笑:“就算你這麽說,武莽師兄也不會憐香惜玉,手下留情的。”
慕朝倒也不生氣,将包裹往地上一扔,又将腰間的兔手偶解下,放在臺邊的擂鼓上。
“來吧。”
武莽踩得地面一震,躍上了臺子,做了個虛禮,剛彎下腰,就聽空氣中淩風一破,一柄長劍已至眼前。
他急忙轉身,躲過這劍刃。
劍鋒插入地面,慕朝也不拔,赤手空拳地又向武莽而去。
蕭圖南在下方看得冷笑:“果然是廢物,劍宗不用劍,居然蠢得與力宗的肉搏。”
“但她好靈活啊……”有人嘆道。
“不是說是煉氣期嗎,看上去不像啊……”
“就是煉氣期啊,你看臺上靈石,她那一側還是白的,而且目前臺上沒有靈力外洩。”
“也就是她以力抗力?瘋了吧,她拿什麽跟力宗的比……”
談論聲還未落,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
江文薏靠在女修手邊,差點沒站穩。
蕭圖南更是錯愕地瞪大了眼睛。
只見論劍高臺上,龐大的武莽不知何時已經倒在地上,那嬌小的少女,正拽着他的頭,一下又一下地撞在旁邊的石墩上。
一下又一下。
鮮血四濺。
他沒有停手。
反而像發現了什麽好玩的事,臉上的笑容綻放得越來越燦爛。
啊,死亡,真是這世間最美好的藝術。
臺下的弟子還未從武莽居然不過三招被江雪深打敗的錯愕中走出來,一時沒有人去阻攔臺上瘋狂的舉動。
慕朝連日來的郁結終于舒緩,真好啊,這武莽的頭可以拎回赤海做成燈籠。
就挂在邊界口好了。
武莽已經完全沒有反抗的餘地,翻着白眼,任他狠狠撞在石上。
“住手!”有人沖上了臺,按在慕朝肩上,“阿雪!你想殺了他嗎?”
“阿雪!”
“江雪深!”
慕朝終于停手,回頭輕飄飄地看了一眼。
顧輕塵松了一口氣,立刻道:“快把武莽送去醫宗治療!”
臺下的弟子終于回過神來,上場擡人。
他們都只當是場比試,比試結果的震撼太強,甚至沒有注意到慕朝的瘋狂。
只有顧輕塵知道,他是真的想殺了武莽。
離的太近,他甚至感受到來自少女鋪天蓋地的殺意。
指骨冰冷僵硬,他用力揉搓了一下,才偏頭去看少女。
縱然剛剛經歷了一場比試,少女還是衣衫整潔,只有指尖沾了點血。
少女沒看他,臉上那興奮的殺意還沒散去,蹲在臺邊,朝下面的人道:“喂,手絹給我。”
王知勇愣了一下,手在衣擺上蹭了蹭,才從懷中掏出一塊帕子,遞上去。
慕朝仔細地擦盡手上粘稠的血跡後,将帕子随意地丢了回去。
王知勇連忙接住,張了張嘴道:“師妹,謝謝你替我解圍。”
解圍?
慕朝瞥了他一眼,沒明白他哪來這個荒謬的想法。
他錯過顧輕塵,回到那擂鼓邊,将兔手偶取下。
剛剛顧輕塵講話時,兔手偶正好閃了一閃。
“阿雪,我們談一談。”顧輕塵抿着唇。
慕朝沒理他,跳下論劍臺,從人群中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衆人下意識地給他讓出一個道,沒有人敢阻攔他。
蕭圖南的震驚還沒有收回,看着他的背影,一時有些怔忪。
兔布偶閃了閃,低沉又輕柔的聲音從兔子裏傳了出來:“慕朝,你那裏還好嗎?”
慕朝看着指尖,那裏似乎還殘留着鮮血的餘熱,他笑道:“挺好的。你那呢?”
對面頓了許久,最後傳來:
“你寝殿旁邊的山塌了。”
“赤海的城牆倒了。”
“寝殿的牆也塌了。”
“但盆栽沒事啊,你放心……”
慕朝:“……”
啧。
又想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