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你讨厭我嗎
春夜本就尚存寒意, 更何況還是睡在墓堆裏。
江雪深輾轉着睡不着,只覺得渾身都冷,連哈出的氣都快凝固了, 哆嗦着想爬起來走兩步驅驅寒, 剛撐起身,腰間一緊,又被摟了回去。
“你吵得我睡不着。”慕朝的聲音落在耳畔, 帶着一些朦胧的睡意。
江雪深愣了愣,背靠在他的胸膛, 能聽到心跳聲順着奇經八脈一路游走在耳邊。
沉悶的,有力的,又有些急促的。
也不知道是誰的。
慕朝将她半抱在懷中,可能太困了,說完這句,呼吸就平緩下來, 閉着眼緩緩睡去, 但他的手還放在她的腰上, 似乎是在安撫她, 一下又一下,輕輕拍在她的腰側。
江雪深有些受不了。
這人是不知道自己體寒嗎, 冷成這樣還敢抱着她睡, 将她當火爐不成。
而且這樣拍他的腰, 很癢的呀。
更何況, 更何況……
她眨了眨眼,視線落在孱弱的燭火上,幽幽地想,更何況男女有別, 他們這樣顯然不合适。
慕朝好像,從不把她看做一個異性。
就好像,她可以是男,可以是女,可以是一只奇形怪狀的螞蚱兔,只要她是她,其他都無所謂。
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挫敗。
她輕輕挪開環在腰間的手,跪坐在床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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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睡中的慕朝沒有往日裏肆意張揚的狂态,反而安靜得仿若初生的嬰兒,眉梢眼角都是那般純淨無害。
像是一塊白色的畫布,在沒有作畫之前,永遠保持着那般純正的潔淨。但是細看才知,他早已潑了墨,暈染了滿面的黑。
無論是白是黑,都是那般純粹。
在他的世界中應當也沒有其他複雜的感情,只有讨厭的和不讨厭的兩種吧。
慕朝不知為何,睡得格外沉,直到收攏指尖,沒有柔軟的細腰,只接觸到虛無的空氣時,才半夢半醒地擡起了眼皮。
“不睡?”
江雪深靜靜看着他,明知他此時并不算清醒,卻仍是盯着他懶懶的眼眸,忍不住問道:“你讨厭我嗎?”
慕朝很快又阖上了眼眸,偏頭埋入枕中。
燭火“噼啪”作響。
江雪深驚了回來,發覺自己問了個不合時宜的問題,正暗自惱怒時,便聽枕頭下的聲音悶悶地傳來:
“不讨厭。”他說。
江雪深愣了愣,不禁搖了搖他:“是你在說話嗎,魔尊大人?”
慕朝沒有回複,江雪深又搖了搖他,慕朝終于忍無可忍地一把揪過她的衣襟。
江雪深低呼了一聲,重重抵在他的胸前,撞到了鼻尖。
隔着一床冰冷的棉被,慕朝掐了掐她的臉,不耐煩道:“不讨厭,但是你再這麽啰嗦下去我就……”
就什麽?
江雪深吃痛地捂着鼻子。疑惑地看着他。
慕朝卻沒有再說了,拍了拍她的頭,又閉上了眼:“所以,安靜一會兒。”
哦。
江雪深無聲地點了點頭,然後又有些委屈。滿床的被子都被他搶了大半,他渾身冰冷還好意思抱着別人睡。她是真的睡不着啊!
身體在犯困,靈魂卻很清醒,感覺自己快割裂了。
無奈江雪深只好離開床,撚手撚腳地往石屋深處走去。
原本她是不敢亂走亂動的。但自從得知這處地方是大護法的墓地,江雪深卻忽然有了熟悉的安全感。
那是大護法呀,不是其他的什麽孤魂野鬼,而是他們都認識的,也會笑也會哭,也會被呆愣愣捉弄的大護法呀。
有了這個認知,就好像,之前那點冰冷的恐懼都不足為懼。
畢竟是墓冢,冢內的裝束與方才那老妪家的也差不離多少,除了主墓室外就只有一個放燭臺供果的小暗閣。
從主墓室去暗閣就只有一條又窄又小的過道,她這樣的橫着進去都得吸着口氣,不然也得卡在璧面上。
進了暗格其實就是一個只能站立一人的小墓穴,別說跪拜,連鞠躬都擠得慌。
也不知道這墓道當時是怎麽設計的。(麗)
暗閣裏的東西比那老妪家多上了不少,除了一張畫像和兩處燭臺,桌上櫃裏整齊地擺放了許多小孩的衣物。
有長命鎖、有虎頭鞋,虎頭帽,有小孩子喜歡的小布偶,昭示着這裏曾經是多麽熱鬧。
江雪深摩挲着虎頭帽,将視線緩緩游到青牆上的畫像。
畫像上是五口之家。
許是第一次請畫師,五人的表情都略顯青澀,當然也有可能是這畫師第一次上崗,能省的筆畫該怎麽省就怎麽省,以至于最後的成品,除了能看出五口之家端坐在院子裏,背景是一顆楊柳樹,其他的什麽三眼五庭,沒一個看得明白的。
江雪深仔細辨認着,這才看出坐主位上,抱着一個孩子的人應當就是大護法。
畫像上,他正捧着一個撥浪鼓逗弄着懷中的孩子。
很奇怪,明明連五官都那般霧氣騰騰,看不真切,但撥浪鼓的形狀,刻着的圖案,哪個地方起了毛刺,哪個地方有了裂痕,卻都紋理清楚。
幾乎是一瞬間,江雪深就想起了當時在妖市,大護法看着撥浪鼓時,哀傷的神情。
大護法,曾經又經歷過什麽呢?
江雪深怔忪地想,他與慕朝又是哪來的淵源,難道正如坊間謠傳,在慕朝初初誕生的那段日子裏,與大護法結下了梁子,于是一怒之下屠了整村的人,這樣還不過瘾,又用刀将大護法生生活剮,又一陣一陣縫回去,逼他永世只能做個活死人,再也無法與家人在黃泉團聚。
傳言版本很多,這版的印象卻最為深刻,總覺得初初聽到時,那字裏行間的文風都很是熟悉。
她抵在燭臺前,小幅度地鞠了一躬,又挑了挑燭芯,将燭火撥得更旺些。
從暗格擠了出來,回到主墓室後,久違的困意席卷而來。
和衣躺在床上,沒多久,便沉沉睡去。
墓室外的書被吹得“沙沙”作響,墓室不知何處漏水,“嘀嗒嘀嗒”響個沒完。
夜裏所有嘈雜的聲音都在此起彼伏地響起,江雪深卻睡得憨沉。
在她睡着後,原本熟睡的慕朝卻倏然睜開雙眼,眼底一片清明,哪裏有什麽睡眼惺忪的模樣。
他微微支起身,視線錯過冰冷的墓室落在狹小的暗閣處,又很快收了回來,在江雪深的臉上停頓了兩秒,伸手掐了掐她的臉。
“你想知道什麽呢?”
大護法的過去?還是……他的過去?
好像哪一個,都不是什麽動人的睡前故事。
江雪深睡得昏昏沉沉,好像又回到了熟悉的冰天雪地之中。
但這次,她沒有看到那個女人,沒有聽到她的哭訴,只能看到漫無邊際的白雪。
她想試着走動,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屍體,就好像被禁锢在這個世界的某一處,只能以固定的視角觀察這個世界。
意識到是做夢,江雪深便也不着急。
不知過了多久,雪地中傳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
江雪深靜靜地看着。
那是一個很小的身影,大冬天的穿了件褴褛的薄衫,每一步都走得死氣沉沉。
兩道的松枝被沉甸甸地垂落着,枝上的白雪大塊大塊往下落,又很快附上新的。
不知道落了幾輪雪的時候,那小小的身影,終于越過了山頭走到了松枝下。
這好像已經花費了他所有的力氣。
小孩顫抖着腿,堅持着往前走,卻終究半跪在雪地中,他沒有哭也沒有鬧,緩緩地擡起小臉,似乎有些茫然。
最終哈出的氣息氤氲在臉上,又很快散去。
江雪深終于看清他的臉。
老實說這是與現在的張狂全然不同的小臉。面色蒼白,臉頰鼻尖卻被凍得紅彤彤的,眼眸裏是無悲無喜的茫然,他像是剛被孵化出的小雞,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無所适從。
慕朝。
江雪深無聲地喊了一聲。
慕朝像是聽見了一般,驀地擡起頭,似乎在找什麽。
他看到她了?
江雪深心跳一頓,又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在夢境有什麽好害怕的。
慕朝并沒有看到她,他在四周張望了許久,張了張嘴,輕輕低呼了一聲。
江雪深這才發現他的眼睛有些不對勁。
雖然沒有什麽外傷,眼睑卻一片猩紅,眼尾洇着淚痕,卻又不像在哭的模樣。
這是……雪盲?
他在雪地中太久了。
江雪深想喊他閉上眼睛,先休息一會兒,但她的聲音連自己都聽不見,更遑論夢中的他。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怎麽了,還在咬牙想爬起來往前走。
松枝上的雪沉甸甸地落下。
忽然,身後有什麽逼近的聲音。
“藥引在這!”
“快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這小東西機靈的很!”
嘈雜的腳步聲伴随着驚喜的讨論聲,一下子便越過了山頭。
不知是她夢境中的慕朝過于弱小,還是曾經的慕朝确實經歷了一段無措的時光。
畫面一轉,便到了一個昏暗的環境。
這是一處岩洞,岩璧岩頂上,常年不斷地滴着水,将此處形成了一個天然的水牢。
外頭的雪已經停了,入夜後便開始落起了雷雨。
慕朝被鎖鏈穿過琵琶骨,困在水牢正中間。
他屈膝跪坐着,眼睛還是沒有恢複,只正愣愣地盯着一處看。
慕朝的雙手手腕被劃了兩道深長的傷口,鮮血從手腕滑過,順着鎖鏈落在白瓷碗中。
一碗接一碗。
守門的男人盯着血,眼睛都快看直了去:“這寶貝真讓我們捉住了!”
另一人急不可耐的抿了一口,被血腥味沖得眼睛發酸,嘴角的笑意卻越來越深:“都說死地鑽出了一個小魔頭,卻天下都在找他,想不到卻落到我們的手中。”
慕朝看不見,但能聽到他們說話,咿咿呀呀地張開嘴想說些什麽,男人卻不耐煩地踩在了鎖鏈上。
鎖鏈帶着傷口将他瞬間壓在了地上。
慕朝痛得渾身痙攣,卻還是沒有什麽表情。
男人啐了一口:“真是個怪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