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叫闫平良

“真是個怪東西。”

啐出這句話, 兩人端着幾碗血,繞過鎖鏈,朝洞外走去。

岩洞的洞口被用幾道厚重的鐵籬笆遮擋, 将原本微弱的光線都遮擋得嚴嚴實實。

雨下的很大, 雪地化成碎星,又流成一淌水,整個世界像被凍入極地, 更加寒冷了。

岩洞不停漏着水,“滴答滴答”, 也不知是水聲,還是血落地的聲音。

在極致的阒靜中,這水聲便格外清晰。

明明是一場夢,但江雪深卻仿佛身臨其境,周遭的寒氣,空氣中的粘稠, 岩頂的雨水, 四周彌漫中的血腥味, 都是那麽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 她終于漸漸适應了這片黑暗,看到了慕朝。

在這裏的她沒有實體, 但這一瞬間, 她卻切實地感受到心口一窒。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慕朝。

在旁人的口述中, 慕朝狂妄自大, 目中無人,殺人從來只看心情不問緣由,壞得直白又蠻橫。

在親身的相處中,慕朝并非天生無心無情, 也并非殺人如麻,他雖然毒舌,但也會有柔軟的一面。

但無論是她曾經所認知的哪一個慕朝,都不該像現在這樣,被鎖在暗無天日的岩洞,脆弱地仿佛一觸即碎。

他的眼裏沒有不耐,沒有憤怒,只有無盡的茫然,像是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遭遇這樣的事,他枯坐着,盯着虛無的空氣很久很久,才終于回過神來,張了張嘴:“啊……”

“啊……”

像是想說話,又不知道怎麽表達,“咿咿呀呀”了好一陣,又恢複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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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江雪深才終于聽到他呢喃了一聲:“疼。”

像是捕捉到會用的字眼,他張了張嘴,又念了一聲:“疼。”

江雪深在雁歸山聽講課時,曾聽長老說過,慕朝是天生地養的魔,是滋生于死地之中的邪祟。

他不會講話,不會走路,唯一的本能只有那一身蠻橫的魔力。

那時候就想過,這樣的小魔頭,該怎麽生活,怎麽長大,又該以怎樣努力的方法才能變成正道心中“安全”的存在。

他沒有父母,沒有朋友,從死地之中爬出一線生機,第一次見到藍天白雲,第一次見到璀璨光芒。

他就是一個初生的孩子,茫然無措,又好奇不已地來到了一個新的世界。

一個不接納他的世界。

他不會走路,或許要爬上很久,才能遇上一個人,學着別人那般,一步步跌跌撞撞地踩着步伐,跨出自己的第一步。

他不會說話,或許要從牙牙學語開始,學着每一個字的聲韻,一遍一遍在無人的黑夜磕磕絆絆地蹦出幾個幹澀的詞,組成第一句狼狽的話。

但她不曾想過,他會這樣狼狽青澀地将“疼”這個字眼纏繞嚼碎,再幹淨地念了出來。

他說:“疼。”

若這不是一場夢,或者,若她在這場夢境中擁有絕對的自主權,那她一定輕輕抱住他,學着他的樣子輕輕拍着他的背,告訴他:“我幫你呼呼。”

呼呼了,痛痛就飛走了。

你會不會不疼了?

但她并沒有能力掌握自己的夢。

江雪深只能一直陪伴在慕朝身邊,清醒地等待着每一個黑暗的流逝。

那些人走後,每天只會在固定的飯點打開籬笆,投入幾個饅頭,然後又會鎖上鐵奇葩。

偶爾也能從他們口中聽到一些外界的事情。

比如村口的張老三又與誰家的媳婦兒偷了情,比如誰家的孩子出息了,被仙人選中去修了道。

張口閉口的家長裏短,聽得江雪深耳朵都生了繭。

但慕朝卻有些樂此不彼。

那些人每一次的到來,都可以讓他稍微填腹,還可以讓他抵着舌尖,簡單地學上幾個詞彙。

江雪深看着他笨拙地說着:“我……這裏…好……”這些斷斷續續的詞彙。

練成一句通順的話時,他還會開心地彎了彎眉眼。

她也不知是不是該覺得有些難過。

只能輕輕嘆氣道:“慕朝呀,這要讓你看到自己這副樣子會說什麽。”

“慕朝呀,但願這不是你的人生。”

慕朝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驀地擡頭在黑暗中掃了一圈,什麽也沒有發現,又垂下了頭,盯着無法結痂的手腕,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些人除了到飯點會扔點饅頭,确保慕朝餓不死外,只有在需要血的時候會出現。

不止之前抓他進來的那幾個,有時候是村中的老人,有時候是婦人,有時候甚至是小孩。

一刀一刀重複将愈合的傷口破開,取走一碗一碗的鮮血。

慕朝像是全然不敢反抗一般,任他們予取予求。

一開始,有些膽小的村民并不敢做這件事,但做的人多了,也沒見有什麽反噬。

這孩子的鮮血可以治病,可以解讀,甚至可以消除疲憊。

這是人血能做到的嗎?

顯然不能。

所以……他不是人。

對一個不是人的小怪物,沒必要留有什麽善心。

他就與天上的飛鳥,水裏的鲫魚一樣,只是動物,不過恰巧與人類有那麽幾分相似。

但人類的貪心向來不可低估。

江雪深想不到,慕朝就這麽被關了整整五十年。

曾經的青年都漸漸老去,他卻還是孩童的模樣,只是稍微成長了一下。

衣服與鞋子已經極其不合身,擠得他有些扭曲。

這日,又落了一場雷雨。

雷聲轟鳴,震得山地不停震動。

慕朝向來沒有什麽大起大落的情緒,就連被割腕取血時,都是睜着一雙大眼,滿目的懵懂。

只有在打雷時,才能見到他的恐懼,雖然只是有點恐懼,但也已經足夠好玩。

村裏地孩童因此總是愛在雷雨天,拖着鎖鏈,将他捆到孤樹下。

有好幾次雷幾乎就劈在他的頭頂。

甚至有那麽一次,雷就劈在他的身上,那是一種比放血還要難以忍受的痛楚,一瞬間,像要抽離他的靈魂,擊碎他的天靈蓋,要将他周身的血液全部釋放。

慕朝害怕打雷,讨厭打雷,從普通的讨厭,變成了聽到就小臉煞白,眼睫微顫,渾身發抖。

這日又落了雷雨。

鐵籬笆又一次被推開。

江雪深光聽着籬笆劃過地面的聲音都覺得牙酸,然後她看到一個看上去十來歲的男孩鬼鬼祟祟地張揚了兩下,才走入了岩洞。

他膽子有些小,隔的這麽遠,都能聽到他骨頭打架的聲音。

他手上握着一個瓷碗,又揣着一個剪子。

江雪深心一頓,知道又來一個放血的。

這些人,真把慕朝當牲畜不成?

小孩看不到江雪深,躊躇着還是來到了慕朝面前。

“那個……”他輕輕開口,黑黝黝的臉上透出玫紅色的暈态。

慕朝只看着他,依舊沒有什麽情緒。

小孩鼓足勇氣地掏出了剪子:“我住村尾,今天第一次來,我叫闫平良,以後請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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