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放他走吧

“魔尊大人的不讨厭可是很喜歡呢。”

連夜的雨至今未停。

滂沱地澆在房檐, 噼裏啪啦地作響。

江雪深的心跳漏了半拍,撫着盆栽枝葉的手忍不住頓了頓,好半天也沒有把臉上灼燙的燒意給褪去。

大護法的聲音沙啞又歡快, 震得她有些不知作何反應。

大護法沒有注意到她的情緒, 目光落在盆栽的綠芽上,有些懷念道:“當初是您給了老奴重生的機會。”

“其實起先老奴挺害怕的……”想起過去,大護法臉上的皺紋都不禁舒展開, “您從來不表露出自己的喜怒,老奴實在摸不準您喜歡什麽, 讨厭什麽。”

“日子久了,才漸漸了解您心底的想法。”

“現在這樣真好……老奴看得出,江姑娘對您來說不一般,這樣真好……”說到後面,大護法忍不住咳嗽起來。

江雪深忙拍了拍他的背幫他順氣。

咳了好久,大護法才終于緩過氣來, 有些歉意地弓下身:“老奴是不是說錯話了?”

江雪深看着他鬓邊的白發, 搖了搖頭, 淺淺地笑了一下, 又很快收回了情緒,認真道:“沒有, 謝謝。”

大護法愣住:“謝什麽?”

江雪深:“謝謝你一直以來的陪伴。”

大護法像是反應不過來, 不知過了多久, 才又低頭咳嗽, 嗆出淚來。

他很快抹去眼尾那點濕意,不好意思道:“老奴是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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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夢境裏那個稚嫩的闫平良,再看現在已經嚴重駝背的大護法。

江雪深也是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大護法已經老了。

他已經老了很久了。

作為一個普通的凡人,拖着一具沉重的屍身, 每呼吸一口,都是莫大的痛楚。

他的靈魂不傷不滅,只能清楚地看着自己的身子漸漸布滿屍斑,然後又會化為一攤腐水。

他只能這麽眼睜睜地看着,卻永遠不會失去痛苦的意識,就連夜深人靜之時,他都沒有一晚能夠醉入夢想。

江雪深不知道怎麽樣才能對他更好。

“闫平良,你現在開心嗎?”只能用這種迂回的方式試圖去了解一些。

大護法下意識地想回答開心,話在嘴邊,卻被江雪深搶先一步。

“想好了再回答我。”她說。

大護法默了一下,才鼓足勇氣道:“老奴自然是開心的,只是……”

他頓了頓,繼續道:“只是,三百多年了,老奴真的很想念他們。很想……與他們團聚。”

江雪深知道,他說的“他們”指的便是妻兒與孫孩。

他很想念他們,覺得這人世的日子實在太過漫長,他想下落九泉,與家人團聚。

大護法說完才驚醒過來:“是老奴多言了,老奴……先行告退。”

他離去時的背影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便會在這沉重的陰雨天散成一地。

江雪深忍不住嘆了口氣。

另一邊的慕朝正大搖大擺地坐在正廳,慢條斯理地喝着湯。

今日江府的正廳尤為熱鬧,除了往常幾個人,還加了好幾桌的席,除了江府的宗族長老,還有各大校門世家的宗族。

齊聚一堂是為了死地結界即将破裂的事情。

事情過于嚴重嚴肅,整個正廳氣氛一片莊肅,安靜地只能聽到筷子碰撞碗碟的聲音。

江文薏看了許久,實在沒忍住扯了扯身邊的人,低着聲音道:“你是餓死鬼投胎嗎?現在什麽氣氛你不知道嗎?”

整個正廳只有慕朝一人握着筷子用餐,其他人的表情都一派凝重。

慕朝斜睨了一眼江文薏,最後喝了一口湯,才慢悠悠地擦了擦唇角,開始聽這群正道講廢話。

坐在主位的是江堯,但是從頭到尾他一直垂眸不知在思考些什麽,一言不發。

反倒是坐在他身邊的江白影低哼着打破了沉默:“在坐的各位道友也應當知曉了死地之事,不知可有什麽高見?”

他一開口,底下便開始喋喋不休地議論起來。

“都是那魔頭的錯!”有人率先憤慨。

另一人接道:“對!若非赤海那魔頭由死地誕生,為了爬出死地破了結界!又怎會有後續的事情發生!”

“誰破的結界就該誰修補!”

“你這不是說笑嗎?魔頭會管你天下蒼生?就算他自家赤海被死地湮沒,那魔頭怕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難道慕朝竟一點責任心都沒有嗎!”

“一個魔頭能有什麽責任心,能懂什麽責任心?”

慕朝淡定地喝了口茶。

對于正道開會拿他做開場白這件事,他只覺得有些好笑。

正道心裏那點小算盤,早些年他便聽到過。

死地那塊地方最一開始是被天然屏障封印的,結果他在死地之底誕生爬出來後,破壞了那天然屏障,縱使那群廢物正道聯手設了結界将死地封印,卻仍是動不動就會破損。

只不過這次的破損嚴重了些,已經開始崩裂,那是就鎮壓不住死地了。

這件事對那群正道來講,不能怪天怪地,更不能怪自己,那就只能怪他了,反正魔道嘛,人人得而誅之。

其實這死地,倒也不是真的不能封印,無非是獻祭足夠的靈力鎮壓。這群廢物雖然沒有一個人做得到,但真有心的話,幾個人一起倒也不是不行。

可這些人明明知道有這麽一個方法,卻沒有人願意做那個犧牲品。

至于他?他就是一個大魔頭,憑什麽要為了天下蒼生犧牲自己?

天下蒼生給自己陪葬還比較符合他的性格。

飯桌上談論得一團亂糟糟,到最後明明是為了“死地”才組的飯局,卻成了他的批判會。

慕朝聽得有些無趣,又握着調羹,喝起了甜湯。

甜湯哽在喉嚨中,還沒徹底咽下去,便聽耳邊傳來一個冰冷蒼老的聲音:“雪丫頭恢複得不錯啊。”

他放下調羹,微微擡眸,對上了江白影若有所思的目光。

“文薏傷得不輕,尚能看到臉色欠佳,想不到雪丫頭倒充滿了活力啊……”

慕朝眉心一跳,剛要說話,卻被江堯接過了話。

江堯不屑地低哼了一聲:“是小雪上不得臺面,這點小傷都用盡了丹藥,換個有點悟性的人早就突破金丹期了。”

被打斷了話,江白影皺了皺眉,視線落在江堯臉上。

這個兒子曾經一直都是他的驕傲,但自從十幾年前……

想到這裏,江白影的臉色不由耷拉下來:“你也一樣,現在可還是不能使劍?”

慕朝餘光正好看到江堯的拇指下意識地蜷縮。

不能使劍?

說起來,江堯的過去慕朝還是略知一二的。曾經的江堯是三界之內五行之中獨一無二的天地一劍。

後來不知為了什麽,再也不使劍了,轉而做了符修。

江白影繼續道:“你的女兒也沒有繼承你的能力,當真就是,昙花一謝。”

茶杯握在手中。

慕朝清楚地看到杯中的水融為寒冰。

後續的話題依舊圍繞這幾點展開。很快又扯到別的話題。

慕朝正要低眸飲茶,正好看到一旁臉色蒼白的江文薏。

她正扶着茶杯偷偷看他,于是他收起笑意,施了個法,做了個血腥的鬼臉,果不其然将她吓得失聲尖叫,這才慢悠悠地起身往外走去。

“你要做什麽去!”在江堯發作前,江白影已經忍着怒意喊問道。

慕朝腳步一頓,黑白分明的杏眼幽幽地在他臉上掠過,随即勾唇笑了一下,沒有回答,繼續往外走去。

這場飯局座談會還未結束,居然有小輩擅自離場,江白影臉色更是說不上好。

他對這個孫女向來沒有好印象。

一個妓生女,根本不配做江家的嫡女,若不是江堯堅持,她想跨進江府大門都是妄談。

更何況……還這麽像那個讨人厭的鬼丫頭。

鬼丫頭……

他記得,是他親手将白绫絞在她的脖頸,那個能說會道的丫頭最後像條死狗一樣被懸挂在府邸口,直到死,她都是那般清澈地用黑白分明的杏眼看着他。

“江伯父,為什麽?”那時候她是這麽問的吧。

他心底一慌,打翻了茶盞。

想起那個人,他的太陽穴又開始隐隐作痛。

明明死了的人,為什麽就是陰魂不散,隔三差五地就要騷擾他?

慕朝走出很遠,才掏出了螞蚱兔,放到耳邊。

“大護法有事,速歸。”

江雪深很少用這麽急迫的語氣同他講話,除非有什麽生死攸關的大事。

闫平良……

慕朝沒有耽擱,調息片刻便進行傳送。

他發現這具身體能調動的靈力正在逐日充沛,一些曾經勉強或是無法使用的術法,現在使用起來倒也得心應手。

江雪深同大護法分別沒多久,就有弟子煞白着臉沖到寝殿口禀告“大護法吐血暈倒”。

大護法一具屍體哪裏還會吐血,江雪深趕到的時候只看到了滿地的烏色和濃濃的腐水味。

大護法僵硬地躺在地上,雙眸渙散,渾身的屍斑像長蟲一樣在膚底不停游走。

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強忍着震驚将他背回了房間,大護法已經神志不清。

他的屍毒已經徹底爆發。

不過短短的時間,證據身體都已經融得變形。

江雪深心中一抽一抽,不敢再看,卻又不得不看,她怕她一轉身,大護法就永遠消失了。

好在慕朝來的比她想象中更快。

他身上還沾着陰雨的寒氣,跨進門檻,直奔床頭。

江雪深道:“我已經給他喂過血了,也讓手下去備藥了。”

慕朝點了點頭,看着床上痛苦喘息的大護法,聲音沙啞地應了一聲:“嗯。”

藥湯很快就來了。

就着血水與腐水,一口一口地強灌入大護法的嘴裏。

看着他嘶吼着顫抖,江雪深終于忍不住閉了閉眼:“放他走罷。”

慕朝似乎有些沒反應過來:“什麽?”

江雪深睜開眼,看着他:“慕朝,你是不是很寂寞。”

慕朝一愣,随即惱怒道:“你以為現在很了解我?”

江雪深微微偏頭,視線落在床上:“那為什麽不放大護法走呢?”

“他每一天都很辛苦。

“放他走吧,慕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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