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晚安,大護法
大護法沒辦法暈睡過去, 只能神志不清地睜大着眼睛,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在想些什麽。
屋裏充滿了腐臭味與血腥味。
江雪深遣退了其他弟子,只留下王順幫忙打下手。
屋裏的氣氛很是詭異, 王順也不敢多言, 只能不停地幫着大護法擦拭着身體,然後時不時地去偷偷觀察“魔尊大人”的情緒。
方才他也不在現場,到的時候只看到那位江姑娘走路帶風地“嗖”的一下就走了, 除了能看出心情極度不好之外,什麽也看不出。
這是……吵架了?
雖然正道與魔道之間那違背倫理道德的感情遲早有一天會來個大高潮, 大爆發,但是真這麽發生了,又有那麽點怪異。
總覺得缺了點什麽。
想了很久,王順終于想到了缺少了什麽!
沒錯!這種時候作為魔尊,難道不應該在那位江姑娘跑的時候一把攔住她,然後将她囚禁起來, 在折磨與愛戀之間反複掙紮, 你虐我我虐你個上千回合嗎?
怎麽就這麽簡單地放走了啊!
這屆魔尊不行啊……
江雪深不知道王順的腦中已經完整構思完一本虐戀情深的話本子了。
心中還在不停回憶着剛剛的對話。
“放他走吧, 慕朝。”幾乎是說完這句話的瞬間, 慕朝便轉身離去。
她能感受到那瞬間鋪天蓋地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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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她說了不該說的話,所以他生氣了。
她總是在話出口的瞬間開始後悔, 但說出口的便是說出口的, 是不可能再撤回了的。
或許慕朝說得對, 她與他并沒有這麽熟稔, 她遠沒有到了解他的程度,更不應該妄想窺探他的內心,企圖去引導他做什麽事。
即便他們互換了身體,她也不該忘了他們之間有一條很深的溝壑。
那不是正邪之間的溝壑, 不是立場之間的溝壑,而且屬于慕朝與江雪深之間的溝壑。
就像他不會信任她,就像她其實也并沒有打算走入他的世界。
所以慕朝說“你以為你現在很了解我?”這種話其實也并沒有什麽問題。
有些事沒有去想是一回事,但一旦想通了,又好像不是那麽難以接受。
手心的傷口好了又劃,不知喂給了大護法多少血,除了盡可能地延遲他的腐化,也并沒有多少作用。
王順見她嘆氣,安慰道:“魔尊大人,失戀其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江雪深:“……”
她錯了,她要收回以上的話,那溝壑不是她與慕朝之間的,就是她與整個赤海之間的。
魔道的人,可能腦回路真的與他們不同!都什麽時候了,他同僚都躺在床上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王順居然還能滿腦子都是話本子。
“你沒有心的嗎?”江雪深不可思議道。
王順愣了愣,反應過來她在指代什麽,有些莫名其妙道:“沒有經過魔尊大人同意,大護法死不了的。”
這種事情她當然知道,大護法身上被慕朝下了永世為奴的咒禁,只要不解禁,永遠不可能死去,哪怕華為一抔白骨,也是一架有思維有意識的白骨。
但就因為如此,才痛苦啊。
江雪深剛要這麽說,才猛然意識到,她此時就是慕朝,那能不能讓大護法解脫不就是她一個口令的事,要再說痛苦不痛苦的,就過于白蓮了,憋了半天,只能道:“算了,你繼續吧”
于是,王順又賣力地給大護法擦起了身體。
慕朝回到江家時,正好看到江堯在院子裏擦劍,那劍都不曉得多少年沒用了,都快生鏽。
慕朝瞥了一眼,擡腳便離去。
江堯張了張嘴想喊他,卻到底憋不出話,只能送他的背影離開。
雨已經停了,只有空氣間濕漉漉的氣息昭示着方才下了一場淋漓的大雨。
慕朝躺在床上,聽着瓦檐往下落水的聲音。
“慕朝,你是不是很寂寞。”
耳邊又一次傳來江雪深的話。
寂寞?
他好像一直沒有在過去的幾百年裏聽到有人這麽評價他。他的人生中只有強弱勝負,沒有寂寞熱鬧。
但卻在江雪深提出這個問題的瞬間,他還是覺得分外刺耳。
他寂寞嗎?什麽叫寂寞?沒人陪伴就叫寂寞嗎?
那他并沒有這種情緒。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瓦檐上積了不少雨水,夜風一吹,便淅淅瀝瀝地往下落。
慕朝看着漆黑的房梁,忽然記起了那個“血淋淋”的一天。
他也忘了自己是怎麽把那一堆碎肉撿回去拼湊成一具完整的身體的,卻始終記得,他問:“我這樣讓你醒來,你是不是不願意,你想活着嗎?”
那個時候,他分明回答了想。
騙子。
大護法的身體越來越差,中途清醒過幾次,卻已經沒辦法辯識什麽人。
他瞳孔已經漸漸渙散,一切都在恢複成他死亡時的模樣。
這是如此的痛苦,但他卻仍舊無法暈死過去,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一天能夠抛棄現實所有的煩惱進入夢鄉。
他張了張嘴,痛苦地低吟,那聲音像是朽木被一刀刀鋸開一般刺耳。
連王順都看得觸目驚心。
他原本以為大護法只是一次普通的屍毒發作,萬萬沒想到居然會嚴重成這樣,一時間也沒了開玩笑的心思。
今日晴空萬裏,卻落起了雨。
王順盯着雨幕看了一會兒,忽然頓了一下,忙屈身抱拳:“魔尊大人,江姑娘來了。”
江雪深正替大護法擦拭着唇邊的屍水,聞言愣了愣,偏頭看去。
慕朝攜着一身微涼的太陽雨,走到了床邊。
上次可以稱得上是不歡而散,江雪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幹脆就點了點頭,沒講話。
倒是大護法忽然有了絲力氣,費力地睜開眼,渙散的視線在屋子裏轉了一圈,最後落在了慕朝的臉上。
“魔尊大人……”他張了張嘴,費力地喊道。
屋裏的人都不由愣了一下,但又都很快反應過來,大護法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什麽,思緒也有些混亂,怕是認錯了人。
王順聞言終于難過地快嗆出淚來:“大護法……那是江姑娘。”
慕朝站定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然後聽到大護法虛弱的聲音緩緩傳來:“魔尊大人……我好像聽到下雪了。”
他說着,渙散的視線木愣愣地轉了一圈,像是想去尋找聲源。
他的眼睛已經徹底見不得光,屋裏的燈火全部沒有點燃,但屋外的光線一樣充足。
江雪深怕他亂瞧傷了眼睛,剛要起身去關門窗,卻見慕朝微微俯身,遮住了大護法的眼睛。
大護法也愣了一下,一時也不敢做什麽動作。
直到慕朝微微沙啞的聲音落在空蕩的房間裏:“闫平良,你想活着嗎?”
一時間好像又回到了當年抉擇生死的那天,闫平良眼眶一濕,對着滿目的黑暗,虔誠道:“老奴想陪伴着魔尊大人,但是……”
但是如果這是最後的終點,他也想用最體面的樣子告別。
慕朝擡起手,看到大護法渙散的目光慢慢會聚成一團微弱的光,道:“我知道了。”
大護法視線一窒,忽然難以控制地咳嗽起來,揪着衣襟像是喘不過氣來。
江雪深馬上握起刀,想要再割點血喂他,卻被慕朝反手握住了手腕,掉了短刃。
她愣了一下,慕朝仍是沒有放開她,還是就着方才的姿勢,禁握住她的手腕。
而他的另一只手錯過了大護法的眉眼,輕輕按在他的額頭。
他輕輕一按,也不知是做了些什麽,大護法的喉嚨瞬間不癢了,躺着喘了幾下,終于緩過神來,幹枯的臉頰顫了顫,吐出一口濁氣。
慕朝已經有很久沒有仔細看過大護法,現在一看,他果然老了。
“睡吧。”慕朝抿了抿薄唇,終于吐出兩個字。
大護法像是從未聽過這兩個字,眼睫一顫,很快別過視線,落在窗外。他仿佛看到第一次見到慕朝的情景。
當時,他不過就是這麽看了一眼,卻聽到了那孩子喃喃自語地艱難地喊了一聲“疼”。
他說疼。
大護法眼底有些濕,視線又開始渙散起來,趕緊收回目光去看慕朝的眉眼。
他張了張嘴,忍不住問道:“魔尊大人,你還疼嗎?”
如此沒頭沒尾的一句,慕朝卻聽懂了。
他搖了搖頭:“不疼了。”
大護法蒼老的神情才終于有了一絲動容:“不疼就好……,不疼就好……”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像是聽到了落雪聲,又像是聽到了鳥語花香,他緩緩勾起嘴角,終于堅持不住,偏頭,永久地睡了過去。
從來沒有認真地深入地進入過一次夢鄉,這是他成為大護法以後的第一次,卻也是唯一一次。
身體漸漸變得僵硬,又很快化成枯骨。
江雪深坐在一邊,無聲道:
晚安,大護法。這個世界很大,下輩子請好好玩。
“你說大護法會怎麽樣?”
已經成為一抔黃土白骨,成為天上星座碎片,屬于大護法的人生結束後,他又會去到哪裏呢。
慕朝看向她的眉眼:“會與家人團聚,一起投個好胎,下輩子平安順遂。”
江雪深:“真的嗎?”
慕朝點了點頭:“我說的。”
他說的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