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想被你了解,也想了解你

烈焰在陽光下如大片的海棠花盛開, 豔麗地讓人幾乎快忘了這是一場熊熊烈火。

底端的火星“啪”得冒倒天上時,王順才終于嘆出一口氣來。

已近黃昏,烈焰的邊緣也泛着跟落霞一致的黃暈, 像是再釋放着最後的生命。王順靜靜看着火光, 心裏忽然有些空蕩蕩的。

大護法前些日子都還能與他說笑,現在卻成為一架白骨,很快就會化為一抔骨灰。

他原本以為不過是屍毒而已, 怎麽就成永別了呢。

魔尊大人和江姑娘都沉默地看着火光,他也不敢說些什麽, 但就因為什麽都不能說,心裏的寂寥就更加明顯,像挑着這場大火蔓延至他的五髒六腑。

這是一種很陌生的孤寂感。

很多時候王順一直覺得自己沒心沒肺,就因為沒心沒肺才能活得逍遙自在。他沒有太多普通人該有的情緒,對三情六欲也看得比較淡薄,不然也不會放棄人間大巴的榮華富貴不享受, 跑到赤海來當一個人見人罵的魔頭。

他跟大護法也稱不上有多麽深刻的情誼, 最多就是在這個九成都是魔修的魔教來講, 同樣曾經作為普通人, 同樣是戰五渣的兩人會有更多的交流。

他以為這種交流不那麽深刻,離別時也不會有太多的感觸。

但現在, 心裏卻止不住地寂寥。

黃昏的風有些涼, 卻吹不滅也吹不旺這場大火, 當火勢漸漸頹靡, 骨灰與灰燼混雜,從此塵歸塵土歸土,世界上再不會有一個叫闫平良的人。

他想,他會很孤單吧。

再見了, 大護法。

江雪深不敢多看火葬的過程,全程盯着火暈,心思卻在放空。

她也說不出現在是什麽感覺,只覺得,一個人由生到死都太過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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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地陪着慕朝下了山,再沉默地揮了揮手,才終于開口道:“再見。”

說完便要轉身離去。

“江雪深。”慕朝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江雪深頓了頓,轉過身去,看向他的眉眼。

慕朝道:“之前說的那些話,撤回。”

江雪深愣了愣,這才從他不自在的表情中了解了他指的是哪些話。

“你以為現在很了解我?”是這句嗎?

她擺了擺手:“沒事的。”

況且,說出的話還能撤回不成。江雪深忍不住抽了抽唇角。

慕朝的聲音明明就是她自己的聲音,卻又似乎沒有那般江南獨有的吳侬軟語,反而低低冷冷的,甚至透出了那麽點莊肅。

他說:“人類的感情太過複雜,我時常不是很了解。”

“但是,如果你想了解我的話,可以繼續了解。”

想了解他的話可以繼續了解?這叫什麽話?還是恩賜不成?

江雪深難得地有些生氣,抿着唇,冷冷道:“我不想。”

本以為慕朝也會惱羞成怒,或者幹脆衣袖一拂轉身離去,卻沒想到他仍是保持着剛剛的動作,微微仰頭:

“我挺想的。”

江雪深愣了一下:“想什麽?”

慕朝道:“想被你了解,也想了解你。”

如果說,扶桑花要六七月盛放,那今日不過三月廿四,江雪深想,她已經看到了花期。

慕朝留下的盆栽抽了新芽,似有花骨朵含苞待放。

慕朝回到江府時,天邊最後一道晚霞也褪去了色彩,只能聽到蕭瑟的蛙蟲互鳴,晚風如水,輕輕蕩過院裏院外。

他熟門熟路地繞過小道,卻還是撞上了江堯。

這個人好像就一直坐在祠堂外,無處可去似的。

慕朝想當作沒看到,負手踩過花圃便要離開,江堯擡眸看了他一眼,倒也難得地沒有喊住他。

晚霞褪去後,天就黑得極快,不多時,整片花圃便暗得只能描繪出個大致的輪廓。

祠堂外的青牆上挂滿了爬山虎,一路沿着牆縫攀附到燈籠上,将昏黃的光線遮得隐隐綽綽。

江堯就坐在那片微光之下,仔細擦拭着手中的劍。

離祠堂不遠處便是習武場,偶爾能聽到練劍聲還有談天聲傳來。

聽起來應當是江岳那一家三口,大抵便是江岳在教江文薏什麽招式。

慕朝聽着那一招一式,腳步不停地往前走,出了苗圃後,卻鬼使神差地往回看了一眼。

就是這麽一眼,他漸漸停下了腳步。

晚風燈火之下,江堯緩緩擡起頭,往習武場的方向望了短暫的一眼,又很快低下了頭,只是擦拭着劍身的手微微發抖。

慕朝覺得,眼力太好也是一個嚴重的問題。

不然,他馬上就可以回到房間,而不是像現在一樣,莫名其妙就站定在江堯的面前。

他對正道從來就沒有什麽好話,何況江堯還是一個仙門大家的宗主。

所以他什麽都沒有講,直到江堯擦完劍收回至劍鞘,又放在門邊時,他才随意一踢,又踢回至江堯的手中。

手心裏的劍還透着晚風的涼意,江堯愣了愣,擡起頭看到一雙熟悉的眉眼。

“小雪……”他喊了一聲,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自将女兒接回了江家,他們父女倆再也沒有好好聊過。比起父女,更像仇人。

但這一切,也是他自己作出來的。

江堯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聽到一聲冷淡的:“拔劍。”

他愣了愣,确定這句話出自“女兒”的口,握着劍鞘的指尖微顫了一下。

“起身,拔劍。”慕朝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

江堯這才扶着牆壁站了起來。

不知不覺,女兒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只到他腰間的小孩子了,她長大了。

江堯握緊了劍,盡量平穩着發聲,不讓父女倆難得的一次談話又因為他談崩了:“怎麽了,小雪。”

但回答他的确是猝不及防的一劍。

這一劍絲毫沒有留情,破風而來,江堯腳步半退,下意識地格劍擋去。

“你做什麽?”他盡量忍着怒意道,“刀劍無眼,別鬧了。”

慕朝笑了一下:“生氣了?你平時鞭子落在別人身上時怎麽不覺得藤編無眼,落在身上有多疼?”

江堯愣了一下,就這麽一瞬間,對面的劍光一閃,猛得劃破外裳,刺破胳膊上的皮肉。

瞬間,鮮血沾上劍刃。

“拔劍。”慕朝橫手握劍,抵在他的脖頸,“不然,刀劍無眼。”

江堯不知道他想做什麽,側身躲過劍刃,卻沒有拔劍,而是隔着劍鞘抵擋着慕朝的每一招。

他這才發現“女兒”的劍術竟如此高超,雖然力道不夠,但每一式的角度與劍流都讓人難以招架,不拔劍單靠劍鞘的抵擋很難搶回主場制禦住他。

他邊躲招邊思考。

這些年他一直都在鎮守死地,回來後兩人也一直處于“劍弩拔張”的陌生氛圍,他從來沒有試過她的劍術。

雁歸山劍宗那群人的手法他還是清楚的,斷不可能教出這麽淩冽的劍招。

那是誰……

又勉力擋回一招後,江堯眉心一蹙,壓低聲音問道:“是誰教你劍術的?”

慕朝擡起眼皮,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手中的招式卻越來越猛烈,堵得江堯根本沒辦法再抽神問出別的話。

到最後,只能低怒道:“小雪,別鬧了。”

慕朝笑道:“我讓你拔劍。”

“你想做什麽?”江堯問道。

慕朝看他:“很難理解嗎?”

說着,劍尖挑過江堯手中的劍柄。

只聽“蹭”的一聲,劍身出鞘,在燈火下閃着微微的光暈。

劍柄很快又回到江堯手中。

“出招吧。”慕朝道。

江堯愣了一下,低眸去看劍。

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用過劍,久到他已經忘了當初鮮衣怒馬,一劍霜寒,名滿天下的感覺了。

他沒有一天不擦劍,沒有一天不想用劍,卻也沒有一天能夠忘記……劍尖下的血。

那是他的債,也是他的心魇。

“我曾發過毒誓……”江堯艱難地開口,“永遠不會再用劍。”

“哦。”慕朝不在意道,“那誓言的咒注是什麽?”

江堯愣了一下:“什麽?”

慕朝道:“你發誓不該用什麽東西當咒注麽,比如如果用了咒天打雷劈。”

江堯錯愕了片刻,搖了搖頭。

“沒有咒注?”慕朝看了他一眼,“沒有咒注怕什麽?”

是啊,沒有咒注怕什麽?

許久以來一直想不通,不敢想的事情,被他三言兩語說起來,倒根本不是什麽難題。

江堯顫抖地提起劍,心口一燙,用力眨了眨眼,看向慕朝:“那……請賜教。”

這一刻,對江堯來說,他們不是父女。而是劍修。

所有的話都在劍上。

許久沒有用劍,他像第一次握劍似的,每一招都使的小心翼翼,從青澀到熟悉,也不過一個時辰的時間。

花圃裏,只能聽到金屬相撞的聲音,還有劍破虛空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江堯手勁一起,劍身往前飛出,錯過慕朝的發絲,插入石柱。

汗水落地,江堯終于笑出了聲:“盡興!”

真特娘的盡興。

他眨了眨眼,憋回了滾燙的濕意,看向慕朝:“喝酒去嗎?”

慕朝看他:“什麽酒?”

江堯笑道:“五加皮!”

“走。”

月光下,兩人并排坐在臺階上,身影落地拖得颀長,空氣中,滿是酒香。

過了不知多久,江堯面有醉意地擡頭望月。

“小雪,你恨我嗎?”

慕朝還沒說話,又見他飲了一口酒,眼淚順着酒水一起往下流。

“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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