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我好像開始有些喜歡你了……

“有時候, 我也會想,就讓你一輩子留在和孝村,或許你會更開心吧。”

“至少, 這樣, 在你心目中的父親永遠是高大偉岸的,而不是一個只會不停委屈自己女兒的廢物。”

江堯的聲音像是碎在了夜風之中,字字句句卻又那般清晰入耳。

慕朝從他眼尾的微紅輕輕掃過, 似是毫無感知地挑了一壺酒又抿了一口,微微蹙了蹙眉。

五加皮回味又甘又澀, 比一般的陳酒要苦澀不少。

他又去看江堯,卻見他一口一口,喝得上頭,淚水混着酒香一起鑽入口腔,也分不出是酒還是淚。

慕朝受不了這個藥酒的苦味,抿了幾口, 便換了壺杜康, 慢悠悠地喝。

清冽的味道瞬間中和掉苦澀的味道, 他滿意地多飲了幾口。

耳邊是江堯澀然的聲音, 還在不停訴說着內心深處壓抑太久的心事。

他好像一直都在不停地往回看。

慕朝其實不懂人為什麽要往回看,過去的事便是過去了, 你即便當下削骨剝皮地悔恨, 也無法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

若換了他……若換了他會怎麽樣?他想了想, 對他來說這世界上沒有什麽是“強”不能解決的, 如果解決不了,只能證明自己不夠“強”。

所以,不會有那個如果。

“你恨我嗎?”江堯又飲下一口酒,囫囵地問道。

今夜月色寡淡, 落在江堯的眉梢眼角,卻還是能從那過分落拓的模樣中瞧出一些被時光掩埋的不羁。

這個人曾經是名震九州的第一劍修,他獨創了江家四十二招劍法,現下也是各門各派的主流劍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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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在此之前從未與他正式交手過,但慕朝見過他年少時鮮衣怒馬,春風得意的模樣。

那時候的他與現在大不相同。

因為見過,才會忽然覺得有些可惜。

正道其實也不全是廢物,只是他們實力最強的時期總是荒廢在令他不解的內鬥之中。

“你恨我嗎……”江堯說着笑出聲來,嘆在月光之下,“還是恨我比較好。”

“我一直都是一個不稱職的丈夫,更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還是恨我比較好。”

他一壺接一壺地想用這苦澀的五加皮麻醉自己,喝完後便去奪慕朝的杜康,就好像他想要的答案就在那大夢之中。

而那場夢中是他渾渾噩噩是十幾年。

是他想要抓住卻早已流逝的十幾年。

他好像在那裏看到了女兒匆匆的成長,那般模糊,那般缺乏細節。

她像是在時光的瘋子中,在他不經意間長成了一個大姑娘,再也不會抱着他的腿哭,再也不會委屈地喊着“爹爹”,他缺失了她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角色,卻成了那道最不該存在的陰影。

努力想回憶起父女倆罕見的快樂時光,卻都過于匆匆,反而是那句“如果你不喜歡我,幹脆不要把我帶到這個人世”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我錯了嗎……”他低頭嘆息。

慕朝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說什麽,抿了一口酒望天。

月光之下,只有碰杯飲酒的聲音。

直到江堯不勝酒力癱倒在臺階之上,仰面躺着,視線微微向上,正好能看到祠堂供桌上那座“無名氏”的靈位。

“我好像看到你了。”他已經醉得不知今夕何夕。

“看到你八歲時梳着垂挂髻的模樣……”

“看到你十五歲時及笄的模樣……”

“看到你十九歲嫁衣羞澀的模樣……”

“看到你……”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慕朝湊近聽,聽到他壓抑得幾近模糊的聲音。

“我好想你,柳舒。”

江雪深收到慕朝消息趕到的時候,并沒有看到慕朝,只看到江堯渾身酒氣地癱倒在祠堂的臺階上。

臺階硌人,他卻躺得四平八穩,周遭散了一地的酒壺。

各種嗆鼻的酒味混合在一起,複雜地彌漫在院落裏花圃中。

不過幾日沒見,居然成了個胡子拉碴的醉酒大漢,一點都沒有個江家宗主的模樣。

江雪深有些嫌棄地嘆了口氣,撿起酒壺,并排放在牆腳,想将江堯扶起來,還好她現在用的慕朝的身體,不然還真的難以将一個爛醉如泥的人給扶起來。

扶正後,她走下臺階想将人背起來。

江堯的臉剛抵在肩上,複雜的酒味撲鼻而來,江雪深蹙眉別來臉,又聽到他的聲音攜着酒意落在耳畔。

“小雪……”

以為他清醒了,江雪深松開他,轉過身對手他醉意朦胧的雙眼:“父親。”

說完心裏“咯噔”一下,被吓出一身冷汗,她現在可是慕朝啊!這要是被發現……

但下一秒,她發現自己的擔驚受怕完全沒有必要。

江堯眨了眨眼,哝着鼻音,嘆道:“小雪,你來了。”

見他沒有認清人,江雪深松了口氣,又去看他:“你醉了。”

江堯搖了搖頭:“沒醉,再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清醒了。”

明明渾身酒味,眼神已經對不上焦,但他還是用力盯着眼前的人:“小雪,我是爹爹啊。”

江雪深想繼續扶他,胡亂地點了點頭,下一順,被緊緊地抱住。

“我是爹爹啊……”懷抱很快松開。

江雪深抿嘴看他,他忽然頹了聲音,目光渙散地掃着她的眉眼:“女兒,我錯了。”

空氣中的酒味太過濃郁,太過醉人。

要不,她怎麽能從父親嘴裏聽到這句話呢。

江堯是江家宗主,是正道棟梁,最後才順便是她的父親。

她是被順便到的那一個,所以哪怕母親入了族譜,哪怕她成了江家的嫡長女,卻依舊很少有人将她真正看做江堯的女兒。

血緣或許是她最後的遮羞布。

而現在,在她願意試着去承認這些事實的時候,她的父親卻醉意洶洶地告訴她:“我是你的爹爹,之前對你造成的傷害,是爹爹錯了”。

這不是玩笑麽。

江雪深靜靜看了他半晌,跟着坐在了臺階上,抓過酒壺猛飲一口。

“對不起。”他還在繼續說,“我不知道對你才是好的,卻選擇了最差勁的方法,我是一個糟糕的父親。”

“但是,這不代表你不好……”

“這也不代表我不愛你,孩子……”

飲下最後一口酒,江雪深側眸看他。

江堯已經徹底醉了過去,枕着手臂,側躺而睡。

這不代表不愛她?

江雪深有些想笑,牽了牽唇角,卻覺得連笑都令人疲憊。

這世間有千千萬萬種父母,有些父母對孩子過于嚴苛,有些父母對孩子過于溺愛。有些父母喜歡将自己無法承受與成功的願望強加給自己的孩子。

還有一些父母,會打着“為你好”的旗號行着“傷你最深”的舉動。

他們的每一次傷害都像利刃刻在骨子裏,卻無法從皮肉上窺見。

到頭來,終于在某一天發現自己或許錯了,便要求孩子的原諒。

而她的父親可倒好,到頭來發現自己或許錯了,卻連自己孩子的原諒也不需要,一股腦地剖析了自己的感受與想法,就不了了之了。

憑什麽呢。

憑什麽好話爛話都讓你講了呢。

之前的傷害都是真的啊……

“到現在,那些傷痕還是很疼的。”很疼很疼的,每次想起時,都覺得疼得她發冷。

耳邊是江堯呢喃的聲音:

“對不起……對不起女兒……但你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江雪深眉頭一蹙,用力眨了眨眼,湊近江堯,惡狠狠地壓低了聲音:“好,我接受你的道歉。”

“但是我僅代表我自己,接受你的道歉。”

這世界上有千萬個父親也有千萬個兒女,她只代表江雪深,接受了江堯的道歉。

不代表那千萬個兒女,只代表她自己。

她也不代表女兒的身份原諒父親曾經對她造成的傷害,不管理由是什麽,傷害就是傷害,那是窮盡一生都沒有辦法愈合的傷口。

她接受的只是一個她需要的道歉,哪怕這場道歉沾滿酒味,哪怕只是借着醉意的虛僞。她需要這樣的道歉與自己和解。因為,錯的從來都不是她自己。

月色如水,落在空蕩蕩的酒壺上,還有睡姿詭異的兩人。

慕朝在瓦檐靜躺了很久,終于聽到下方酒壺落地的聲音,酒壺摩擦着石板在地上滾了一圈後,他坐起身往下看一眼。

江雪深半醉半夢地學着江堯的樣子并排躺在階梯之上。

要不怎麽說是父女,她的姿勢、動作,每一秒的呼吸,都與江堯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慕朝一躍而下,帶起微風,兩人又不約而同地撓了撓抓了抓臉。

他嘆了口氣,蹲了下來:“還真是父女。”

畢竟用的江雪深的身子,将兩人分別背回房間,都廢了不少功夫。

終于将江雪深背回自己的房間後,看着她沉睡的面容,慕朝累得點了點她的眉心。

“怎麽這麽事多呢。”他道。

凡人的情感真是又多事又複雜,他好像永遠無法了解。

江雪深吃痛地抓住他的食指,咂了咂嘴,更深更緊地捏住了。

她喝的是杜康,呼吸間便都是一股醇厚的杜康味。

“但是。”慕朝頓了頓,空出左手,又點了點江雪深的鼻子,“我好像開始有些喜歡你了,小東西。”

人類的感情那麽複雜。但她卻好像永遠都是那般簡單好猜。

床邊的窗棂微微敞開,透入一輪皎潔的月光。

江雪深的臉龐快融入這場月色之中。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此時此刻,他居然覺得月色中的這張臉不是自己的臉,也不是江雪深的臉,柔和得有些陌生。

他默了默,收回指尖,側壁躺在了床上,枕臂望向窗臺上冷冰冰的月光,輕輕笑了一下。

“比喜歡,還要再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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