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你這個柳家孽障!我殺了你……

“我在。”江雪深又輕輕重複了一聲。

屋子裏很安靜, 倒顯得江白影大喘氣的聲音尤為得突兀。

這是她的爺爺,上一次見面他還是那般精神矍铄,現在卻像被病魔糟踐得老了十幾歲, 臉上的枯斑駁都那麽死氣沉沉。就好像半只腳已經踏入了棺材。

江雪深并不怎麽難過, 她和他關系稱不上好,甚至可以說他們的關系很是僵硬。

她回江府之後,十幾年的時間, 卻總是與這個府邸格格不入。就連最親的親人也是一樣。

第一次見到她這位爺爺時,她還記得阿婆告訴她的話。

“小雪, 以後回了自己家啊,要嘴甜,要懂禮,要對長輩親昵些,你爺爺年紀大啦,一定很想念你, 一定會喜歡你的, 知道嗎?”

她一直牢記着阿婆的囑咐, 所以哪怕那時候的她還不懂得講官話, 還講着一口和孝村的鄉音,她還是鼓足勇氣跑上去抱住江白影的大腿軟軟地喊着:“阿爺——”

喊完便去偷瞧他的表情, 結果便看到江白影漠然的表情, 像是難以忍受似的, 他推開她, 看着踉跄後退的她,說出“歡迎”她回家的第一句話:“你一直都是如此不懂禮數嗎?”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但是江雪深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覺得,他想說的是:“娼妓的孩子, 永遠上不得臺面。”

就好像,她的身體裏流淌着的,全然沒有江家的血。

那時,她記得自己呆愣愣地站了許久,直到父親過來抱起她,才終于忍不住“哇”的一下哭出聲。

那般委屈又那般無助。

就像此時此刻的江白影。

江雪深靜靜地看着他,看到他愈漸迷惘的雙眼,看到他驀地流下了眼淚:“阿堯,你去看看,去看看都死了嗎?”

江雪深眼皮驀地一跳,張了張嘴,鬼使神差地回答:“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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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麽的,她覺得,她知道他在問什麽。或者說,其實她一直都在懷疑着什麽。

一邊懷疑一邊抗拒,直到這些真相自己送到了眼皮子底下,避無可避,再害怕,她也得揭開那一層薄紗。

心跳陡然加快起來,等待着江白影繼續往下講。

果不其然,聽到她的回答,江白影混濁的眸子轉了一圈,舒出一口氣:“好,死了好,全死了才好……”

“本該死的,本該都死的……”

他像是進入了夢魇,不停地重複着相同的話……

江雪深想起顧老爺子死前也是這樣陷入在自己的世界中,要麽沉默,要麽瘋魔。

這就好像是一個詛咒,一個一個傳下去,一個一個走向死亡。

在顧老爺子發狂前,她記得蕭家那位阿公也是得了怪病去世的,當時她年歲還小,記不大清楚,但若是蕭家阿公得的也是這個病呢……

江雪深嗓子有些發緊,盯着江白影短短幾天便消瘦下來的臉頰,問道:“是……柳家嗎?”

江白影的身形猛得一顫,他背對着她,江雪深看不清他臉上地表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窗棂“啪”得一聲被風撞開,江白影才像突然活了過來,偏頭看了一眼窗外:“雨下得真大。”

不知何時起,又下起了雨。

砸在青石板上,到處是破碎的聲音。

江白影嘶啞的聲音如朽木被一下又一下鋸開,帶着無能為力的嘆息,他說:“這麽大的雨都澆不滅火,連上天都在說,柳家,死不足惜,我們……何錯之有呢?”

說完這句,他原本平靜的表情驀然破碎。

屋裏昏暗的光線一晃,江雪深還未反應過來,桌上的茶具已經碎成一地。

江白影大笑着,又将櫃上的花瓶狠狠丢擲。

江雪深側身躲過,滿耳朵都是“噼裏啪啦”的打砸聲。

“下一個就是我了!下一個就是我了……這是詛咒……他們都死了……下一個就是我了!”

看着忽然陷入瘋狂的江白影,江雪深心下重重地一跳。

她猜測是柳家,除了之前的一些蛛絲馬跡,更主要的還是,蕭顧江家唯一的共同點,都是十幾年前的戰役。

只是,這個猜測猝不及防地得到了證實之後,江雪深還是感覺到了一絲荒謬。

“為什麽柳家必須死?”這個問題曾經在雁歸山時,她便問過了。

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十幾年如一。

為什麽柳家必須死?

因為柳家堕魔,練邪術,修邪道,殺了他們這叫替天行道。

果不其然,她這個問題一出口,即便是還在發癫的江白影都能下意識地回答:“殺他們是替天行道!我們何錯之有!”

所有人都說柳家必須死,但卻從未有人說過這柳家究竟是練了什麽樣的邪術,修了什麽樣的邪道,傷害了多少無辜的人。

就好像這一切的源頭是那麽模糊,只有結果明确得有些虛假。

不消片刻,已滿地碎瓷木屑。

江雪深靜靜地看着發狂的江白影,忽然想到他方才喊自己“阿堯”,雖然知道父親當年确實參加了柳家的戰役,但是……這麽些年來,父親好像又從來沒有講過柳家的事。

哪怕偶爾有人談起,他也只是沉默地避開話題。

對他來說這不是一場光榮的戰役。

“阿爺……”江雪深張了張嘴,剛想再問的清楚些,江白影卻忽然發狂地捏死一把碎片,狠狠朝她擲來。

原本就在想事情,江雪深躲閃不及,碎片重重擦過額頭,很快臉上一濕,竟是被砸出了血。

江白影一看到她額頭上的傷口,混濁的雙眸忽然一深,提息便朝她探手襲來。

畢竟是曾經的仙門宗主,即便已力不從心,強大的靈力還是令江雪深避無可避。

她不敢貿然出手傷人,躲閃了幾招就被狠狠壓在了碎片上,背上火辣辣地疼。

她的脖子被狠狠地掐住,不停收緊。

“你這個柳家孽障!我殺了你!”江白影神志不清地收緊掌心。

江雪深被掐得滿臉通紅,正要捏訣掙脫,身上驀然一重。

江白影不知為何抵在她的身側,暈了過去。

江雪深愣了愣,擡眸對上了一雙慌亂地眼睛。

江文薏吓得把銀針甩到了地上,臉色煞白,半晌才恨道:“你到底說了什麽,阿爺情緒起伏這麽大!要不是醫宗的長老提前教了針法,你早就下九泉報道了!”

推開江白影,将他拖到了床上,江雪深揉着脖子幹咳了幾聲:“多謝。”

江文薏不自在地別過臉:“你趕緊走吧,不然阿爺看到你又要發瘋。”

江雪深點了點頭,走到門口又回望了一眼,床上的老人此刻遠遠看着,就像一條死狗一樣,看不出半點活力。

她扯了扯唇角。

“你笑什麽?”江文薏驚詫道。

“想明白了一些事。”江雪深抿了抿嘴,往外走去。

江文薏看了一眼滿地狼籍,跺了跺腳,幹脆也跟了上去。

自從小時候發生了那樣的事,二人已經很久沒有安靜地獨處過了。

雨水打在油紙傘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一路無言,安靜得讓人渾身沉悶。

直到走到假山邊,江文薏終于忍不住打破寂靜:“你是不是很恨阿爺?”

話一出口,她就想打一下自己的嘴巴,過了一會兒,撇了撇嘴,又補道:“算了,以你這種死人性格,八成會說,沒有的事。”

哪料江雪深停下腳步,微微擡起傘檐,歪了歪頭,說道:“不,我只是在想,你怎麽知道的。”

江文薏:“……難得,你今日居然不虛僞做作了。”

江雪深有些好笑:“我倒一直很好奇,你為何如此讨厭我,因為我很弱?所以瞧不起我?”

江文薏難得地沉默了。

瞧不起嗎?

她擡眸去看雨幕中的人,她只是嫉妒而已。明明在她來之前她獨受寵愛,她來之後卻成了江家嫡女,甚至……她的天賦決定了自己無論怎麽努力也無法企及。

這樣的人,她怎麽可能喜歡。

但是。讨厭嗎?

應該是讨厭的吧,不然,也不會看她一眼就刺眼,就像一團泥人,從頭到腳都是假的,虛僞,做作,甚至不像現實中的人。

可是,為什麽,她又總是無法忘記鹿野山上,她嫣紅的眼尾呢。

那是活生生的江雪深。

又走出很遠,江文薏每一步都很慢,穩穩跟在江雪深的後面,她這才注意到,江雪深的背上居然紅了一片,是剛剛受傷的?

“你……”江文薏躊躇着想開口,卻被冷不丁地打斷。

江雪深的聲音從冰冷的雨幕中傳來,落在耳邊像是隔了層層山巒。

“其實我剛來的時候,挺喜歡你的。”江雪深輕輕道。

心跳驀然一頓,江文薏猛得擡眸,看到一張笑魇如花的臉龐。

她擦了擦眼睛,拂去風雨,用力地看着江雪深,卻再也看不清什麽,她已經收回了笑,傘面在空中挽了個花,只盛開了短短一小會兒,就很快消逝。

“江雪深,我還是不喜歡你。”忽然,她沖着前方的身影大喊。

雨幕中的少女腳步微頓,許久,站定轉身,笑道:“我知道,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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