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替天行道
說完, 江雪深不由一愣。剛剛的回答就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似的脫口而出。
她說她叫雪。
說起來,也不止是那麽一兩句話,自從入了幻境後, 與其說是在以旁觀者的角度經歷, 不如說,她正在融入這具身體,或者, 此刻她就是這具身體。
就好像,她現在看到的一切, 都是她曾經經歷的過去。
鐵牢邊,慕朝抄手微微俯身,近得快碰到她的鼻尖,江雪深被打斷了思緒,臉一紅,忍不住向後縮了縮。
“你做什麽?”她張了張嘴, 幹澀地開口。
慕朝仔細打量了她許久, 才幽幽問道:“哪個雪?”
腦子還沒反應過來, 江雪深又下意識地答道:“下雪的雪。”
說完, 又不由一愣。她現在的發言似乎真的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完全不經大腦思考。
慕朝卻“啧”的一聲搖了搖頭, 似乎有些不屑:“名字叫雪, 但你很冷?雪又怎麽會怕冷?”
經他這麽提醒, 江雪深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手腳已經被凍得發麻, 指骨微微彎曲,僵硬無比。
慕朝已經站起了身,江雪深僵硬地抓住了鐵籠,張了張嘴:“你是來……”
她沒有說全, 慕朝卻已經明白了意思,忽然勾起一抹嘲諷:“自然是來看好戲的。”
江雪深還想講話,鼻尖驀地一涼。
慕朝微微仰起頭,沒有瓦頂的屋裏,擡頭便是一方天空,他道:“看,下雪了。”
今日的天空很安靜,只有一輪月色散發着冷冷的光暈,細雪從那片月色之下洋洋灑灑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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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朝的肩頭很快積起一層薄雪,他不在意地拂去,又縱身躍上高牆,看着遠方,似乎有些失望:“看來不是什麽好戲。”
随着他這句話,屋門“啪”地一聲被風撞開,夾着細雪撲面而來。
江雪深吃了一口風雪,眼睛都被迷得沁涼,再擡眸去看,高牆上哪裏還有什麽人。
就像是一個飄渺的幻影,随着風雪很快消散。只有遠方傳來了鼓樂齊鳴的歡笑聲。
瓊華宴,開始了。
江雪深有些寒冷地蜷縮成一團,看着門外漆黑的景象和遠方的燈火輝煌,嘆了口氣。
也不知道怎麽就入了這麽個幻境。
還在這場離奇地幻境中看到了慕朝。
唉,可見慕朝。
我是真的想你了。
江雪深幽幽地想,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些什麽,是不是也在死地一隅入了某場幻境,而那個幻境中,會有她嗎?
要是哪天死地被徹底封印了,慕朝沿着甬道出去了,正好看到她的屍體被無數煙草甲覆蓋,他沒認出她,或許還會嫌惡地避開說一聲“晦氣”,那可真是太悲劇了。
不行,她得想個辦法快點掙脫幻境,離開死地。
但願能離開。
畢竟死地之下還有什麽可怕的事物,誰也不知道。
要說這世間有那麽一個人能知道,估摸着也只有從那裏滋生出來的慕朝了,她也曾含蓄地問過他關于死地的記憶,不過慕朝的回答從來只是“不知”、“一片黑暗”。
就好像只有從死地爬出之後,見到了第一束陽光,他的人生才恰恰開始。
慕朝不知道,世間也沒有明确的記載,關于死地的模糊印象只能從一些民間雜談道聽途說,有一個說法傳得最為廣泛,也是在雁歸山修習時曾聽長老們提過的說法。
說在九州大陸之內,曾出過一個與慕朝一樣惡名遠揚的大魔頭。
他所掌管的悲山就是現在的赤海。而現在的死地則是當年那大魔頭的葬身之地,聽一些雜談所說,那時候那處地方還未坍塌,叫做迷霧之森。
傳聞迷霧之森分為外圈和中圈,每一圈都有奇珍異寶和兇猛妖獸。
後來也不知道那大魔頭做了什麽,整個迷霧之森徹底坍塌,沉到了九泉之下,成了現在的死地。
有傳聞說,終圈藏着的是能颠覆整個九州的法寶。如果是真的,也不知道死地之中是否能找到那個法寶?或者,能不能在死地裏找到那位大魔頭的骸骨呢?
不過想這麽多也沒什麽用,她從入了死地至今,只看到重複的甬道,還有幾具屍體,再然後就入了這怪異的幻境。
可一般情況下的幻境只會是自己內心深處最恐懼的事情又或是曾經經歷過的事情,怎麽會像現在這樣,變成一個陌生的人,經歷着她從未經歷過的人生。按理說,這個時候她根本就還沒出生啊。
又或是,有沒有這麽一種可能性,這些就是她的過去呢?
想到這個可能,江雪深不由打了一聲寒顫,應該不會吧……
但不管是哪種可能,總之這瓊華宴是不能呆了。江雪深回過神來,便想解開縛魂鎖。
但別說縛魂鎖憑自己根本難以掙脫,就算這不是縛魂鎖,而是一些普通的繩索,以她現在也根本沒法掙脫。
也不知道被關押在這裏有多久,縛魂鎖的鎖勾已經深深嵌入了琵琶骨之內,稍微一動,別說琵琶骨撕裂般得疼痛,連奇經八脈,丹田炁海都像要被粉碎一般劇痛難忍。
而這還不是最慘的,更慘的是……她根本無法操控自己的身體。
無論內心想了多少,事實上,她現在依舊只是蜷縮着身子,看着遠方燈火,等待着即将到來的那場“替天行道”。
也不知過了多久,瓊華宴的酒味似乎已經飄香十裏。
江雪深聞着這場醉意,看着煙花在漆黑的夜空綻放。
随着這幾聲燦爛的巨響,周遭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格外遙遠。
破牆高瓦,火樹銀花,變得逐漸扭曲起來,消失在茫茫雪夜,取代而來的是嘈雜的人聲、火光、尖叫。
畫面轉得過于匆匆,回過神來,她已經站在瓊華宴的南門之外。
天空仍落着大雪,但她所在的地方卻焮天铄地,火光蔓延在每一寸土地,連她踩着的青石板都一片灼燙。
原本盛大的瓊華宴散了一地瓷碗金盆,酒水醉了滿地,更添得火勢愈發洶湧。
每走幾步,便能看到一具沁滿了血燃滿了火的屍體。
江雪深拖着縛魂鎖,看着這場必定會發生的慘烈,說不上是什麽感覺。
雖然她猜測自己應當是柳家的後裔,但畢竟從未在此生活過,幻境的這具身體甚至在柳家沒有受過什麽善待,這種情況要她為了那點只是有點可能性的血脈痛哭,又似乎不是很實在。
她只是覺得有些茫然。
就像這場大雪與這場大火的碰撞一樣茫然。
大雪熄不滅火,化成淋漓的雨水也澆不滅火。
江雪深憑着本能走入南門,繞過屍體,走過水榭樓閣,隔着一枝垂落的梅枝,正巧看到江白影橫着劍将一個高大男子的頭顱快速斬落。
頭顱滾了幾圈,沾了一地的灰,滾到了江雪深的腳下。
雖然滿臉的血跡,眼珠子都已經像豆腐渣一般淌了一臉,但江雪深還是勉強辨認出,這個人便是将她從水裏撈出來的阿石。
而離他幾步遠的臺階下,一具肚破腸流的屍體正垂着腦袋,渙散的瞳孔滑溜溜地盯着她的方向,顯然剛斷的氣。這人可不就是那個瘦竹竿。
不知道這幻境中過了多少日子,但在她的感覺中,仿佛才過了沒多久,兩個好好的活人忽然死得這般凄慘。
乍一看到這兩具屍體,沖擊力太大,江雪深腦子“嗡”的一聲,喉嚨處一聲尖叫呼之欲出。
正是此時,她的腦海中又快速閃過了幾張布滿蟲子的屍體,比起來還是蟲子那個更惡心一點,江雪深硬生生将尖叫吞了回去。
不行,不可以叫,萬一這場幻境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她尖叫出聲怎麽辦?
江雪深咬着牙退了幾步,有些發冷地爬上了小牆上镂空處的洞口。
前方正好有樹可以擋住她的身影,負着光,旁人只能看到一團黑暗,但從她的角度,正好還能看到這場莫名其妙的鬧劇。
江白影似乎還醉着酒,原地退了幾步,靠着劍撐住地面才穩住了身體,他有些不盡興,拖着一柄還在滴血的劍,踩過火苗,又來到桌面飲了一杯。
而顧家蕭家的那幾位卻更像土匪一樣拼命在老屋子裏搜索着。
不知搜了多久。
顧家最先回來,一腳踩在方凳上:“希娘皮的。”
他一來就丢出一句髒話。
江白影微醺地轉過身:“怎麽了?”
顧搖了搖頭頭,惱怒道:“那柳老頭藏得還很深,什麽也沒翻到!”
這時,蕭家的也過來了,聞言跟着搖了搖頭:“也不知道那死地來的屍将被藏哪去了,我把柳正的牙齒全敲了也不肯說出半個字。”
“那現在怎麽辦?所有人都在等着我們送交代。”
夜色下,火光中,氣氛一時有些沉默。
半晌,顧啐了一口:“說什麽,練了屍将,要不是那小子吹牛,也不至于……”
蕭家的膽子較小,滿臉的悔不當初:“那現在怎麽辦你們怎麽不講話啊?若不是顧兄你提出來要搶屍将,不讓他們柳家一家獨大,也不至于……”
“你這幾個意思?當初是你小子第一個同意……”
“但現在什麽也沒有啊……”
“好了,別吵了。”江白影被吵得頭疼,暫先醒了酒意,不耐道,“沒有屍将還有柳家的丹藥和一些古籍啊。”
蕭抿了抿嘴:“那也不能為了這些東西……”
那也不能為了這麽些身外之物,丢棄了正道的臉面吧。
他們這次壓根沒有制定什麽計劃,相當于直接在宴席上翻臉,在場的各家各宗都看的明明白白。
明明白白地殺人,明明白白地放火,明明白白地掠奪。
雖然這些個各家各宗的看客在明明白白見證了這麽多事後,居然心照不宣地開始搜刮着柳家那點的財寶靈藥,但萬一呢……
于是,一樹之隔,江雪深居然聽到江白影嘆了一口氣,聲音落在“噼啪”的火聲之中,顯得冰冷如雪。
“柳家練邪功,修邪術,煉毒人,難道不該斬嗎?”
“今日雪下這麽大,又落過這麽大的雨,都沒法熄滅大火,難道不是上天同意他們死?難道不能證明我們替天行道?”
江雪深聽着這些話,渾身的血液快要凍結。
雖然一早便猜到可能是這個情況,但是親耳聽到和猜測還是有很大的差距。
柳家從來也不是清清白白,明明是正道,卻得了死地出來的雪,不惜借助正道最厭棄的死地之力,企圖将她打造成屍将,成為柳家獨有的“法寶”。
而其他幾家,江家,顧家,蕭家,甚至是應邀而來的雁歸山,所有說的上名號的宗門仙派,幾乎都直接或間接地參與了這場殺戮。
事情的起因過程結果都簡單地令人一時難以置信,但這就是現實。
而當曾經的猜測落實成了現實,江雪深卻忽然覺得有些荒謬。
聽着他們臨時編織的謊言,她的腦袋嗡嗡作響。
周遭的聲音一時間似乎全部退卻,安靜地像忽然墜入第三方世界。
直到枝葉晃了晃,烏雲遮住了半邊月色,她所在的位置沒有了光影的庇護,忽然顯得有些惹眼。
“誰在那?”江白影第一個發現了動靜,提着劍朝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