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像有什麽在此刻失去
江雪深想, 那和她想象中的認知完全不同。
甚至,在這一刻,她更期待着, 她的母親真是那淮河畔的藝妓。至少, 她在出生時,在她忘卻的記憶中,她是有真正被疼愛過的。
而不是一場從頭到尾的謊言。
她想, 她對柳舒的感情就如同柳舒對她的一樣複雜。
明明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卻到底将她撫養, 明明心裏厭恨着她,又不忍心見她死去。
她也一樣,當幻境中的走馬燈一幕幕飄過,她也有過無望的恨意,更多的卻還是想問問,那個在雪地中說“求求你救救我女兒”的人冷不冷, 疼不疼。
但她再也不能問不出這句話。
柳舒死在了那場三九嚴寒之中, 她在雪地中不知蜷縮了多久, 蜷縮到感覺即将又成為一具冰雕, 大護法才将她抱入懷中領進了赤海。
她們之間的感情淺薄到一場大雪就能掩埋。
幻境結束得猝不及防,當她再次睜眼時, 又是那漆黑的甬道。
身上密密麻麻的, 又疼又癢, 喉嚨裏一陣惡心, 她費力抓着濕苔爬起身,忍不住吐了出來,這才發現嘴裏竟然爬滿了煙草甲,黑漆漆一片, 飄到水面上很快沒了掙紮。
江雪深:“……”
想不到這群蟲子為了追咬她,都跟着爬到了水裏。
水裏?對了,她方才似乎就是一腳踏空墜入水了。
俯身鑽入水中将這些蟲子洗幹淨,江雪深這才抓着青苔往岸上爬了爬。
這處地方與原來的甬道構造不同,看來她應當是被水流沖到了這裏。這裏……會是死地的終圈嗎?
Advertisement
幻境将模糊的記憶揭開,也揭開了更為塵封的記憶。原來,她也是死地中誕生的。雖然這個認知并沒有對當下的環境有什麽作用。
唯一有作用的是……
江雪深捏了捏指節,随手撈起身上蠕動的煙草甲,眯了眯眼,昏暗的甬道中驀地炸開一片火光,幾乎是一瞬間,她身上的蟲子皆化為灰燼。
唯一有作用的大抵是,沒有了縛魂鎖束縛的她也再也不用被肉身所束縛,她從死地中爬出來時就擁有了本能的靈力,即便換了身體也仍舊存在。
就像在這一瞬間,身上所有封閉的閥門都打開了似的醍醐灌頂。
江雪深吸了一口氣,又坐回了地上。
總歸,被封印太久了,有些難以招架。
她拍了拍水面,清洗了下傷口——這些蟲子也不知道從哪裏爬出來的,居然咬的她渾身是血,但又看不到什麽傷口,像水蛭似的。
随便将臉上手上的血跡清洗了一下,江雪深繼續沿着甬道走。
沒走出多遠就看到了一團晃眼的火光。
是蕭圖南他們嗎?江雪深想喊,但喉間被蟲子撕咬的感覺尚在,捏了捏嗓,還是決定走過去先探探究竟。
剛走進還沒瞧見來人,對面提前反應了過來,火光一晃,一柄長劍已脫鞘而出,疾疾向她襲來。
火光交錯間,她終于看到了那人的面孔。
江雪深忍不住低呼一聲,錯身躲過,在劍鋒再次轉向她的瞬間,緊緊抓住劍刃:“是我,顧師兄。”
顧輕塵驀地一顫,劍“咣當”落地。
江雪深撿起劍遞回給他,剛要說話,就聽顧輕塵也跟着低呼了一聲。
“你身上的蟲子!”
江雪深一愣,下一瞬臉上一痛,随手拍了一下便拍下幾只蟲子。
想來是剛剛驚呼過導致的。
顧輕塵也臉上一痛,拍下幾只蟲子,臉上晦澀難辨,看來他也被蟲子追過很久。
想到那幾具屍體的慘狀,江雪深也有些毛骨悚然,眼看着不知從哪些犄角旮旯裏密密麻麻地爬出了成千上萬只蟲子,江雪深随手捏訣,瞬間火光四起,顧輕塵身上的蟲子也都滅得幹淨,連帶着他的外衣也燒得坑坑窪窪,看上去哪裏還有仙門貴公子的模樣。
“幾日不見,你倒精進了不少。”
眼看着顧輕塵臉色越來越黑,江雪深忍住幸災樂禍,抱歉道:“還是學藝不精,不然也不會錯燒了師兄的衣服。”
“是嗎。”顧輕塵淡淡地掃過她的眉眼,頓了頓,這蟲子酷似煙草甲,但先前碰上,他們也試過用火燒,卻并沒有什麽用,這東西異常得能茍活,卻沒想到她的火訣有用。
“其他人呢?”江雪深往她身後望了望,問道。
顧輕塵被打斷了思緒,視線劃過她身上身上的血跡,又很快挪開,道:“你一個人在甬道躲了多久,對現下的狀況一概不知麽?”
江雪深也不知道這場幻境費了多久的時間,便簡單概括了下入死地後發生的事,只将幻境的事含糊帶過。
顧輕塵也不疑有他,點了點頭,道:“方才已經尋到江伯父和師尊他們,你不必擔心。”
在幻境中得知江堯并非自己的生父,乍一聽到這個名字,江雪深有些不自然地點了點頭,不過總歸心底也松了口氣:“那他們在哪?”
“他們已經離開死地。”
原來前幾批入死地的人破了死地大部分暗門,入到終圈,結果不知踩了什麽幻境,一群人居然自相殘殺起來,等其他人趕到的時候,他們早已厮殺得兩敗俱傷,被送出了死地。
“也就是說,目前死地中的各宗前輩幾乎都不在?”
顧輕塵點頭:“只剩下我們這些小輩,也算是一個成長的機會。”
成長的機會……拿死成長嗎?
江雪深默了一下:“那我們現在去終圈?”
顧輕塵點了點頭。
他原本就是遇到了蕭圖南等人,得知她離隊,特地太尋找的,找到了人自然就要回去。
終圈離得有些遠,江雪深邊走邊思索死地該如何封印,要是慕朝在就好了。
等等,慕朝?
忽然想到了什麽,江雪深驀地擡眸:“先前長老們總說,那……那魔頭慕朝不肯擔責封印死地,這裏他能封印嗎?”
“自然。”顧輕塵心中厭惡慕朝,聽到這個名字,臉色不由一冷,“你不知道麽,死地誕生的東西之所以能爬到人世,便是因為吸取了死地與結界的力量,這世間要想不費一兵一卒就封印這裏,除了那魔頭自己以身殉道,便只能我們這麽多人分別祭出全部修為,才有七分的把握。可那魔頭怎麽可能有這個責任心?他巴不得這世間越亂越好。”
顧輕塵說到後面幾乎咬牙切齒。
江雪深愣了下,不禁問道:“一定要慕朝以身殉道才行?”
顧輕塵低哼了一聲:“不然呢?這世間還有第二個從死地誕生的魔頭嗎?”
江雪深:“……”還真有。
但她好像确實沒有那個以身殉道的責任心,她想活着,與慕朝一起活着。
轉過拐角,終于不是無休止的甬道,入目的是一處高臺,再往下看,是深不見底的懸崖,除了能聽到巨浪拍打的聲音外,安靜得只能聽到低咽的哭泣聲。
她跟在顧輕塵身後剛踩上高臺,一道響亮的男聲打破了寧靜。
“你去哪了,江雪深!”蕭圖南躍過石臺朝她走來,“老子還以為你喂蟲了!”
随着他這句話,旁邊幾個男子扶着石頭,忍不住嘔吐起來。細看,每個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的沾了幹涸的血跡,但又瞧不出什麽傷口,看來都是那些蟲子撕咬的。
江雪深:“讓師兄擔心了。”
“誰擔心你了?”蕭圖南別扭地別過頭,“人不夠怎麽封印啊,就算你是個廢柴,也聊勝于無。”
一旁的王知勇則憨笑着松了一口氣:“江師妹,還好你沒事。”
江雪深:“謝謝王師兄。”
現下,在死地中的大部分人都聚集到了一起,該到了前往終圈封印的時候,卻又遇上了難題。
江雪深問了許久才得知,原來終圈居然就在高臺的更上方,但先前為了送那群長老離開,強行開了另一方回上間的通道。
結果竟然是開東門關西門。等那些長老們離開後,衆人驚訝地發現高臺岩頂的同道居然阖上了,而重啓岩頂的開關居然在高臺對面的岩壁上。
原本這也沒什麽,可要命的是,這高臺之底拍打的不知都是什麽水,騰起不少瘴氣,這入骨的毒瘴會極大程度影響修為能力。
而那開門機關居然需要一直按着,不然就會阖上,衆人本想一人按一次,但每換一個人,這機關就鏽上一分,這樣一來,沒等大家都上頂層,機關便壞了,但更沒有人願意蠶食自己的靈力坐那個開關者。
王知勇雖然提出自己願意去,但以他的能力,還沒按多久就該靈力耗盡墜入萬丈深淵了。
一時間,高臺之上又恢複了死一般的阒靜。
最後,顧輕塵打破沉默:“我負責守機關,你們上去。”
這話一出,很快被駁了回去:“不行,顧師兄是我們中的主力,不可以冒險。”
“那我去吧。”蕭圖南咬了咬牙道。
卻被再次駁回:“蕭師兄也不能耗費靈力。”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又該如何是好。
高臺之下,水浪的拍打聲将阒靜的氣氛吵鬧得焦灼起來。
人群中,忽然有人氣得跺了跺腳:“那終圈又不是沒有人,搞不好那裏也有什麽機關。”
“終圈還有誰啊?”
“不就是那赤海的魔頭?既不是來封印的又不是來幫我們的,也不知是來做什麽的!”
也有人弱弱道:“不過方才也救了長老們,要不是他,也阻止不了長老們自相殘殺吧……”
“貓哭耗子罷了,不然怎麽會容許終圈的門關上?他要是願意,我們至于這麽苦惱?”
此話一出,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直到有人輕輕道:“其實……也可以選一個靈力修為不那麽深的,這樣也不怕修為被蠶食啊,反正……反正本來也沒有多少……而且也幫不上封印的忙。”
“可誰願意啊?別說會蠶食靈力了,就說最後一個要怎麽上終圈啊?”
“可以不上啊……就這麽在下面等着也行,反正如果這裏能成功被封印,那大家都能出去,若不能,大家不也是死在一塊嗎?也沒有對不起那人吧……”
“話是這麽說,但誰願意被留下呢……”
江雪深原本還在認真地聽他們讨論,聽到最後有些渾身不自在,擡眸竟發現大家的目光竟然是下意識地齊刷刷地粘在了她身上。
江雪深有些覺得好笑:“這是大家的決定嗎?”
被她挑破後,衆人也不覺得抱歉,反而像是挑明了話題後的理直氣壯:“你修為是王知勇外最低的,但又沒他這麽弱,不是最合适的人選嗎?不是連這點犧牲都做不到吧?”
王知勇臉色煞白:“其實我最近一直在休息,開機關還是應該能做到的。”
很快有人打斷道:“應該能做到?要是做了一半又做不到了呢?這不是浪費大家的時間嗎?”
顧輕塵抿了抿嘴道:“以我的修為開了機關後再上終圈也不難,可以王知勇在最後一次替我守着。”
王知勇連忙點頭:“也可以。”
卻再次被大家駁了回去:“顧師兄,大家都知道你是江雪深的前未婚夫,但這時候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作為我們中的主心骨,要以大局為重。”
顧輕塵臉色變了變,還想再說什麽,卻被打斷。
人群之後,江雪深一如往常的軟糯聲音傳來打破了僵局:“可以,我同意。”
顧輕塵一愣,轉身看向她:“你不必……”
江雪深回望着他的眉眼,這次沒有再打斷他,自從退婚後,她再也沒有這麽安靜地看着他,就像從前那樣……
顧輕塵喉間一梗,他想,他其實後悔了,他不該退婚,不該當衆給她難堪,他應當要好好對她,如果還有機會,離開這裏後他想一切重來。
“小雪,你先守在這兒,等封印結束,我便下來接你。”許久,他張了張嘴,艱難道。
對面的少女卻像早知道這個答案,甚至沒有被抛棄的難過,只眨了眨眼,便應聲。
她明明沒有說什麽,但顧輕塵卻從來沒有哪一刻有現在這般難堪。
像是被狠狠打了一耳光,從臉頰到脖頸,再到全身血液,都在火辣辣地沸騰。
明明如此沸騰,卻只有心尖一點,冰如寒霜,像有什麽在此刻失去。
直到他親眼看着江雪深縱身躍到了岩壁上,看着一個又一個仙門弟子飛上終圈之頂,最後岩頂的門重重關上,他鬼事神差地垂眸望了一眼,只這一眼,差點叫他魂飛魄散。
終圈阖上的瞬間,竟有萬前毒蟲從岩壁爬出,密密麻麻地向江雪深襲去。
江雪深錯身一躲。
顧輕塵只覺得周身的血液瞬間冷卻,他的心狠狠往下墜去,像是要追尋江雪深不停往瘴水墜落的身影一同墜落。
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扶着岩頂,就要跳下去,但終究沒有來得及,恍恍惚惚的視線中,只來得及看到一個黑色的身影在瞬間躍過他,沒入岩頂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