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溝通
這是我沒有預料到的答案。
靠着采訪的內容,來分析、思考人的喜好是極其不準确的事,作為一嶼的老板,蔚先生不可能不明白這件事,可他還是這麽做了,且看起來堅持了很久。
因此我才會疑惑——既然這樣,他為什麽不來問我?
這是個令人不得不在意的問題。
結果蔚先生告訴我,因為他不自信,想趁虛而入。
他說:何枝,你沒那麽喜歡我。
原來即使是他,內心深處也同樣膽怯,小心翼翼地維持着這段關系的平衡。
我以為蔚先生和我一樣,是在過去兩年的相處中,才漸漸有了不同的心思。但從他三言兩語的描述中可以得知,時間應該還要更早,至少比我想象中要早太多。
所以,時間要追溯到我剛剛進入一嶼,和他只算一面之緣的時候嗎?
我沒有問他。
正如蔚先生所說,那個時候,我只将他當做恰好同校的公司老板,沒有喜歡他。平心而論,若是當初蔚先生先向我告白,再向我提供幫助,我真的會同意嗎?
或許不會。
因為一旦明白了他的心思,我會怕自己日後給不起同等的回應,讓他難受。我清楚地明白,自己本質是個不容易動情的人。
至于錢的事,四處借錢、貸款,逼自己一把,工作時拼到不要命的程度,透支健康也不算什麽,都能扛得住。這樣一來,哪怕最後負債累累,總會有負擔得起的時候。
大概是我出神的時間有點久,蔚先生又湊過來,輕吻了吻我的鼻尖。
“不用想那麽多,我現在已經很開心了。”他低聲說,“何枝,你拒絕過太多人,沒有給過任何人走近你的機會。我明白原因,所以不想逼你,你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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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都在難過,卻還說不想逼我。
想來,這種無聲無息的溫柔,滲透在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所以我才總是覺得,蔚先生是個很好的人。
我凝視蔚先生的雙眼。
因為奶奶是法國人的緣故,他的五官更立體一些,所以看人的眼神,總顯得十分深情和專注。曾經我以為無論是誰,被他注視時都會有被重視的錯覺,今天才明白,那份“錯覺”或許是獨給我的。
我忍不住勾唇,彎起眉眼看他。
“其實,我也喜歡蔚先生。”
蔚先生呆住,足有好長時間都沒有動彈,只神色木木地看着我。過了許久,他放下了捧着我臉頰的雙手,手足無措地虛張五指,眼神閃爍地問我。
“真的嗎?”
我輕笑點頭:“真的。”
喜歡應該是件酸澀卻幹脆的事,不該讓它蒙塵。
“我、我……”
蔚先生第一次說話這麽猶猶豫豫,他甚至不敢再擡手觸碰我,半晌沒有說過一句完整的話。他半蹲在我身前,矮了我一些,再加上如此謹慎小心的神态,顯得有點可憐的意味。
于是我俯身,吻了他一下。
蔚先生:“……”
他霎時瞪大了眼。
我朝他笑了笑,正準備直起身子,蔚先生卻忽然用右手扣住我的後頸,将我拉了下去,在咫尺之間壓抑地問:“何枝,我可以吻你嗎?”
他的力氣很大,寬厚溫熱的手牢牢掌控住我的後頸,我退無可退。
于是我們交換了一個情意綿長的吻。
無關情-欲。
一吻結束,我撫摸着蔚先生的眉峰,對他說:“看來,我們都要做出點改變才行。”
蔚先生蹭了蹭我的掌心:“你說,我改。”
“不如——”我頓了一下,“先和清醒的我,說重要的事?”
蔚先生的動作一停。
“……”
我笑了,針對他先前的猜測,一一給出答複。
“其實,我不在乎什麽高冷不高冷,也并不讨厭一驚一乍的人;倒是的确認為做比說重要,但是交流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環;不介意對象太粘人,只要不是無理取鬧;如果願意把生活中、工作上的瑣事分享給我,我會很開心。”
聽我說完,蔚先生似乎很是高興。
他眉眼飛揚地解釋說:“我平時不和你說自己的私事,一是認為你不喜歡;二是我和蔚家的大部分人都關系一般,甚至敵對,不想你攪進那些糟心的事。”
“好,我知道了。”我問,“不過我還有一個疑惑。”
“什麽?”
“為什麽蔚先生最初總帶我去朋友的聚會,後來卻再沒有過?”
因為這件事,我以為他已經開始對我感到厭煩、冷淡。
甚至懷疑他是認為我的身份,帶不出那樣的場合。
蔚先生先是仔細想了片刻,像是在思考我說的是什麽事。随後,他眼神游移了半分,回答說:“聚會的事嗎……因為那時候你答應了我。”說到這裏,他微妙地停頓了兩秒,這才繼續說,“我忍不住,想炫耀。”
我:“……”
回答過之後,蔚先生忽然理直氣壯起來:“我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了,不值得開心嗎?”
我:“……”
他繼續說:“後來,我發現你并不喜歡那種場合。而且你太好了,總有人想接近你,所以……”
蔚先生點到為止,我卻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又是沒必要的誤會。
我嘆息:“因為那幾場聚會,我一直以為,蔚先生有其他喜歡的人。”
“怎麽可能?”他峰眉一擰,語氣狠厲了幾分,“誰說的?!”
“黃總。”
“黃争鳴?”
我點頭。
“那個混蛋。”蔚先生面無表情地站起身,朝外走去,“我去把他弄死。”
我拉住他:“蔚先生,冷靜。”
他反握住我的手,沒有用力:“冷靜不了。”
“黃總是蔚先生的朋友——”
話未說完,蔚先生便神色郁躁地說:“姓黃的算什麽朋友,不過是暫時有合作而已。”
說着,他狠狠踹了一腳茶幾,罵了好幾句。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他暴怒的樣子。
我想安慰蔚先生,卻發現他握住我的手正在微微顫抖。
真的這麽生氣嗎?
我擡頭看他,發現他眼眶不知何時又紅了一圈。
我試探着開口:“……蔚先生?”
“有這件事的原因嗎?”他側過頭去,等眼眶不那麽紅了,才轉過來繼續說,“所以你才要離開我。”
蔚先生的手仍在輕顫,分不明是氣憤還是後怕。
我站起來,抱住了他的腰身:“都過去了。”
他回抱住我,十分用力地将我密不透風的攬進了懷裏,頭埋進我的頸側。
蔚先生從前便總喜歡将頭埋進我的頸側,那時我以為這是他的習慣。現在看來,或許是不安導致,因此格外想确定另一個人的存在。
在過去的兩年中,我們都小心翼翼,敏感而缺少安全感,所以時至今日,竟沒有一步走對。
至于原因……
我想是因為愛。
恍惚間,我想了起兒時的事。
小學那會兒我們是住在村裏的,後來繼父在鎮上開個小店,樓下是店面,閣樓是堆放雜物和住人的地方。
理所應當,沒有我的房間。
于是,我就只能等晚上小飯館關門後,擺幾張凳子拼一拼,從後廚拖出來被子,睡在飯堂桌子之間的過道裏。住在村裏,好歹能蹭到熱炕,搬到鎮上之後,冬天夜裏總是冷得将腳縮進毯子裏。
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多餘,讓母親能在繼父面前擡起頭,我做過許多事——
白天的時候,在上學之前早早起床,學習大人的動作,踩着板凳收拾店面,等待開店營業。晚上放了學繼續在店中幫忙,直到快沒有人的時候,再連忙預複習和寫作業。
否則單獨用燈,又會被說一天天只知道浪費電。
村裏和鎮上的人,總是一得閑就喜歡圍在一起聊東家長、西家短的事,當着孩子的面也從不避諱。我在鎮上那條街裏,大小也算是個“名人”。
無論是繼父那邊的親戚,還是街坊鄰裏,都喜歡在我忙碌的時候,坐在我旁邊唠嗑。
“哎,你們瞧那個何枝啊,真懂事!聽說成績也挺好,我家孩子要是有他一半聽話就好了。”
“啧啧,他就算再懂事、成績再好又有啥用?等過兩年,他媽和他繼父把孩子一生,他還不是個沒人要的?”
“是啊是啊,真是可惜了。”
“……”
幾年間,來來回回總是這些話,幾乎沒有變過。
說可惜的時候,他們總是搖頭晃腦,似乎真的為我的事惋惜不已,一轉眼就又笑咧了嘴,過幾天無聊了,就再把這件事拿出來說一遍。說的最多的時候,就是我成績出來、獲得獎狀的時候。
所以習慣了。
習慣了心無旁骛,無視來自外界的惡意。畢竟我努力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讓誰覺得優秀。
旁人總說,惡劣的“原生家庭”和“生長環境”會對人的性格産生不可逆轉的影響,這說法我從前并不認同。我始終覺得,生長環境不過是一種可有可無的外在因素,它只能限制我現在的自由,永遠不能左右我的未來。
在同學面前,我從不掩飾自己的貧窮,也不會感到自卑。成年之後,我自認為擁有了完善健全的人格,以及還算可靠的品質,大抵能稱得上是個優秀的人。
由此看來,我的觀點是對的。
直到如今,終于心服口服——那麽多人證明出來的結論,總有它的道理。
我确實是個膽怯、閉塞、悲觀的人。
沒有明朗的心境,無法輕易交付情感,在性格上有着不能避諱的缺陷。
獨自一個人的時候,這些缺陷看起來沒什麽要緊。可實際上,人一旦習慣了不被其他人看見,最後也會難以看見他人。都說一個平生艱難的人,一點愛意和溫暖就讓他感動,我卻恰好相反,因為習慣了自己克服艱難的處境,所以心中的牆壁壘得極高。
我和蔚先生之間,最初便起于誤會。
随後,我先入為主地下了判斷,潛意識裏為了“自保”而自欺欺人,告訴自己人有三大錯覺,擺在第一位便是“他喜歡我”。一切的假設,一切的預想,都放在了“他不愛我”這個前提上,然後再不斷地自我麻痹,混淆判斷。
簡單來說,我失去了接納另一個人的能力。
思及此,我忍不住輕嘆:“為什麽喜歡我呢?”
“為什麽要理由。”他的頭仍埋在我肩側,說話的語氣莫名固執,“我一見你就喜歡你,不可以嗎?”
我一只手臂擁着他寬闊的脊背,另一只手擡起,在猶豫幾秒後,最終落到了他的頭頂,極輕、極輕地撫摸他的發頂。
“抱歉。”
我輕聲說。
“喜歡上我這樣的人,一定很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