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028】從半年到三兩年

轉眼便是除夕,昭陽殿設合歡宮宴,宗親并着四品及以上官員皆在受邀之列。本不過是慣常節慶,然宴會上,女帝一道旨意,便又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本就寵冠後宮的正三品佘禦侯,晉封正二品側君,且是右側君,如此距皇夫位僅一步之遙。

後宮品級晉升原是在正常不過的事,而往常為平衡前朝,總是整個後宮同晉同封,說白了,便是女帝恩賞各家。或者往裏了說,便是天子示弱于朝臣,韬光養晦之舉。

而如今,歷經月前那一樁“雙王一候”案,無論是一箭射殺慕容斐,還是事後分級處理參與者,百官基本都已懾服。

十五歲的少年女帝,已經開始獨掌皇權。

今日這則晉封便是頭一道證明。

否則,獨晉一人,當給諸人一個由頭。原也有現成的理由擺着,佘禦侯自行宮別苑救駕有功。卻不想,女帝根本提也未提。

如此,不過是借此告訴群臣,當是她一錘定音、皇權一統的時候了。禦座上,蟄伏了十年的鳳凰,終于有了一飛沖天的氣勢。

只是殿中,自聖旨下,諸人神色各異。

睿成王虎目含怒,刀劍般的目光投在殷夜身上。

百官之首的謝丞相本欲持酒盞的手頓在案上,再未動過,只失神地低垂了原本想要擡起的雙眼,最後将那盞酒無聲飲盡了。

而将将授封的佘霜壬一雙桃花目盈滿綿綿情意,盡數望向殿上女帝。只是俯首叩拜謝恩時,餘光一點澀意流向了側座上平婉淡然的昭平長公主。

宴散人歸。

戌時正,被睿成王拉下、問了百般事、受了千般叮囑的昭平長公主終于脫身,然時辰已過,宮門下鑰,只得宿在宮中。

殿中燭火熄滅,唯剩了一盞床頭壁燈,昭平正欲掀被上榻,便見一襲身影躍來。

她側身避過,順手拉住一截床帏簾帳,指尖如刀劃過,內勁翻轉間便成一條軟紗布棍,甩出直擊來人,只一招便将對方打出數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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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人捂胸踉跄起身,昭平已經躍至他面前,長劍抵在其喉間。

若非那一身彌散開來的蘇合香,只怕此刻早已被一劍封喉。

“殿下——”

外頭侍衛來的亦快,火把刀劍俱在手中。

“無事,本殿不慎打翻屏風。”昭平收劍入鞘,橫眉掃過黑衣人,“都退下吧。”

周遭重新恢複安寧,黑衣人低頭跟在昭平身後。

“何事非要現在見本殿,還穿成這幅模樣!”昭平在一旁座塌坐下。

佘霜壬摘下面罩,露出一張眉目如畫的臉,唇角還有殘留的血跡。

“卑職想問殿下,何時卑職能離開皇宮?”

“你任務完成了?”

這話入耳,佘霜壬有些疑惑地擡頭,“如今逆賊已除,難道卑職的任務還沒完成嗎?”

“後宮之中便只有那麽幾個人?前朝之地便又只有那一處危機嗎?你當初接的任務是什麽?”

佘霜壬垂眸不語。

昭平起身,負手背對他而立,“說,你的任務是什麽?”

“掩護陛下,保護陛下。”

“對,給本殿記住這八個字。”

“下去吧。”

半晌,身後人沒有反應。

“你若執意要走,也行。”昭平轉過身來,“便按暗子營的規矩走。”

佘霜壬猛地擡起頭,“卑職只是想回暗子營,殿下這般言語,是不要卑職了嗎?”

“是你自己要走。既如此,沒有完成任務的暗子,你當清楚規矩。”

“臣、知罪。”佘霜壬俯身叩首,攏在廣袖中的手攥緊成拳,片刻方恭順道,“臣自當奉命于長公主,不敢生退心。”

昭平望了片刻,眼神柔和了幾分,轉身從案幾閣中拿出一個玉瓶,遞給他。

“吃了,方才那一掌能好的快些。”

“謝殿下。”佘霜壬接過,躬身離去。

“等等,把夜行衣脫了,走正門,免得撞上禁軍平添麻煩。”

臨到門邊,佘霜壬回首道,“殿下心中,便只有陛下和大寧嗎?”

“這是我畢生的信仰,亦是你們該有的信仰。”十九歲的長公主想也未想,直言道。

“卑職受教。”

夜空中,殘月倒挂,朔風飒飒。

佘霜壬走在淅淅瀝瀝的小雪中,手中捏着那個藥瓶,将藥丸倒出,看了半晌也沒咽下,又将它放了回去。小心翼翼藏進了廣袖中。

他想,不用這藥,傷也能好,吃了便沒有了。

這是頭一回,她私下給他東西。

“方才勤政殿的人露出消息,據說昭平長公主要大婚了!”

“睿成王親自挑選的人,陛下賜的婚。”

“那此番睿成王來,是給長公主主婚的?老王爺去得早,睿成王對長公主原也同陛下沒有什麽區別……”

昭平宮中外殿守夜的宮女悄聲閑聊,話音中透着歡喜和驕傲。

佘霜壬回首看了她們一眼,突然便生出個念頭。

是不是,沒有了禦座上的那個少女,他的公主就能少些國家大義,多些自由活潑!

朔風撲面而來,他顫了顫,清醒了兩分。

裕景宮寝殿中,宮人侍者退盡,殷夜脫了冕服簪冠,剩了一身雲紋銀白小衣,趴在床頭看一本雜記,兩條小腿舉着,不安分地晃悠。

她能感受到殿門邊那兩道逐漸轉寒、帶着怒意的眸光。但她就不開口,看誰熬得過誰。

書冊又被她翻過一側,她托腮的手沒撐住,整張臉磕在書冊上,雖書冊不硬,但下面襯着個瓷枕,還是硌得她面上火辣辣的疼。

居然沒來扶她,她在書冊上蒙了半晌,沒有感受到那人掌心的觸感,不由咬唇冷哼了一聲,自己撐着擡起頭來。

然甫一擡頭,她便樂了。

她望着被燭光投在床帏上的他的影子,明顯偏移了方向,他人具體在她身後哪裏,她不清楚。但按着影子的這個比例,殷夜估摸,至少挪了十中之三的距離。

于是,她重新支腮,晃着腿有模有樣地閱書。

屋中地籠雖燒的火熱,卻也不知哪個當值的女官不要命,漏關了一扇窗。

殷夜矯揉造作自得了半日,終于真真切切打了個噴嚏。正欲起身發作,一襲雀裘便被投了過來。

“披好!”謝清平吐出兩個字,聲色和目光一樣,都是帶着隐忍的怒氣。

他關好窗回來,還欲說話,自己也咳了起來。

話頭便被殷夜搶了去。

“舅父倒是穿戴的齊整,這不也着風寒了。久久也看出來了,左右在舅父心中,我便沒多少分量。旁的不論,便是此刻,若不是我打了個噴嚏,舅父只顧發火瞪我,哪裏想得到久久衣衫單薄,門窗不嚴,風霜撲來,極易着涼。”

“如此,更別論先前又無故離驚了十日,半點消息全無。你知不知道,我會着急的!”

殷夜的話如同連珠炮,氣勢更是從來不輸人,這一番下來,謝清平本來因佘霜壬受晉封騰起的那點醋意,瞬間便被蓋住了。

他嘆了口氣,認命地坐到她床榻邊,将書冊揀回案上,扶着她坐好,又幫她将被子捂實了,方道,“我們好好說會話,成嗎?”

殷夜瞥開眼神,不應聲。

他便往上坐了坐,“舅父病了,在城郊的別苑。請假的折子上不是和你說了嗎?”

“胡說,我從丞相府跑到城郊別苑,壓根沒有人。”

“我還沒說完,後來幾日,稍好些,我又去了趟萬業寺看你外祖母。本是當日去當日回的便也不曾交代下人,不想被風雪阻了,信亦送不出,讓你着急了。”

“當真?”

“當真!”謝清平道,“不然,我能去哪呢!”

那十日裏,他其實一直在城郊別苑的密室內。

一場動亂過去,萬業寺歸來,他同殷夜互訴了衷腸,亦互通了情意。兩人又如過往的許多年一樣,隔着一條長廊,住在面對面的宮殿裏。

夢醒時分,一推門,便能看見彼此投在窗戶的影子。

如果睡不着,她會偷偷過去,抱他一會,聽他呼吸的聲音。

換作他,則會行至門邊悄聲問過侍者,隔着門靜站一會,見一切安好便也不再擾她,轉身離去,或者觀天色嚴寒,進殿給她掖一掖被角。

這樣祥和的日子過了數日,第五天夜裏,他剛躺下,便覺體內氣息翻湧,袖中金針将将滑出刺入相關穴道,一口血便已經吐了出來。

他緩了片刻,起身點了燈換衣裳,看見上頭血跡點點滴滴皆成暗紅色。

師姐說過,待血變黑時,他的大限之期便也到了。

大限之期,便是來年六月豔陽天的時候。

本來師姐為他多賺的三個月的生機,他覺得已經十分足夠。

可是,如今,這哪裏夠。

這五日的好幾次,他都想把話與她說了。

可是,面對着那張明豔璀璨、對來日滿懷期待的臉,他要怎樣開口。

翌日,他回了丞相府,尋來了師姐,傳了飛信回青邙山。

他很早就提出的方法,他要試一試。

他的師父應了他,以日飛千裏的雪鹄在六日後,送來了當時因缺一味藥引而放棄的丹藥。

當時缺的藥引,乃北戎皇室供奉的“聖人花”。此花可毒可聖,此番便是用它以毒攻毒,引藥歸經。只是且不說此話乃北戎皇室供奉,當下還未開花。下一朵開花之期要在七年之後。

然既然藥引為劇毒之物,他當時便想過,何不用其他劇毒之物代替。自然師門無人同意,因風險實在太大。他便又提出,可引他自身血液煉化,以此為藥引,便也無需擔心他是否會再中毒。

輕水的醫藥功夫原是數一數二的,今朝師父都同意了,她自然從命。

于是,那十日裏,輕水封了他周身大穴,抽取四肢五髒血液,終于配化成功。

只是終究比不得聖人花,師姐多次把脈,告訴他仍無常人之壽數,不過三兩年內時光。

從半年到三兩年,他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忌大喜大悲,心緒亂心神。

忌寒氣侵體,五髒和六腑。

輕水百般交待,若犯上頭兩項,你且自備棺木吧。

“我就是着急了。”殷夜垂着腦袋,“你不知道,我都急瘋了。我以為,你又有什麽事瞞着我,就像裴氏那樁事一般……”

“哪來那麽多裴氏的事!”謝清平揉過她腦袋,卻斂了笑意,“所以,你找不到我,以為我故意躲着你,就封佘霜壬為側君,以此激我?”

“我沒有!”殷夜否認道。

“那你是真心封的,也就是這一年多來,你對他是真心實意的?你怎麽不直接封皇夫位呢!”謝清平背過身去,抵拳咳了兩聲。

“不封他,就得封別人。不是你教得嗎,後宮前朝一體,要我雨露均沾!”殷夜瞬間提高了嗓門。

“雨露均沾——”謝清平又連咳了幾聲,臉色一陣白過一陣,冷聲道,“你均沾了嗎,你那是獨寵!”

“那你現在什麽意思?”殷夜直起身來,“還是要我雨露均沾是不是?那傳司寝過來,我翻牌子!”

謝清平腦海中回憶着輕水的兩大忌,覺得這樣對話下去,自己随時有猝死的可能。

殷夜吵贏了,心中便也暢快了些,又見謝清平臉色實在難看,白的像紙一樣,不由蹭上去,扯了扯他袖角。

謝清平抽過廣袖。

殷夜再往上湊些,伸出兩根玉蔥般的手指,扣上他腰封。

他才要剝開,便覺冰冷馨甜的龍涎香在鼻尖彌散,少女在他耳畔低語,氣息噴薄在他後頸脖頸間。

“這下放心了?”殷夜退開身的時候,還不忘咬了口他已經泛紅發燙的耳垂。

謝清平回神的也快,轉身道,“他是暗子?昭平的人?”

殷夜颔首,“所以于公于私,丞相大人都可以安心了吧。”

論及暗子,謝清平突然想起一事,只道,“那日兵變,你佯裝中毒,誰給你遞了安神湯,裴庭嗎?”

“不是!”殷夜亦肅正起來,“根本沒人給我送湯,我和昭平一起等到最後的半個時辰,後來是我們自己發的信號。”

殷夜頓了頓,“其實我懷疑過佘霜壬,那段時間我每日都用安神湯,亦都是經了他的手。可是那日他并未來,如常在自己宮中。”

兩人一時皆理不出頭緒,然暗子就在身邊,是不容置疑的。

只是眼下殷夜不想費神思考,只擡起謝清平下颚,挑眉道,“反正側君沒有問題,舅父若再不聲不響離開我,我就真的立他為皇夫。”

“別忘了,他只剩一步之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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