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29】有人珍愛的女孩,是可以嬌……

謝清平也不掙脫,由她鬧着。

先楚反帝一事雖已告段落,他卻始終心有不安,除了宮中暗子一事,他總覺得外圍起兵的二王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樣。

當日從萬業寺回來後,原聽殷夜詳細講述,亦調看了所有被俘之人的罪述,并無不妥。他說不上哪裏有問題,只是一股直覺,當是他活了兩世,久歷宮闱政變,朝堂起伏數十年生出的敏銳和嗅覺。

然,這種憂患感到底因着他壽數延長的喜悅,沖淡了許多,在他腦海中不過轉瞬即逝。

此刻,他更關注的是面前人的身體。

謝清平将殷夜推開些,搭了她腕脈,蹙眉道,“把舌頭伸出來。”

殷夜聽話伸出。

“做什麽?”殷夜問。

“午後歇晌,你可是又夢魇了?”謝清平是今日從城郊回來的,他知曉會有除夕宮宴,已經驀然離開她數日,除夕再不出現,估計她能拆了丞相府。

結果他才踏入殿,司香便悄聲言說,她折騰了數日,如今總算肯歇下了。

彼時佘霜壬從內室出來,揉着發酸的肩膀道,“丞相不若晚個片刻再進去看陛下,難得陛下有些睡意。”

謝清平便在外頭坐了小半時候,後覺得裏頭安靜沉寂,想着她睡熟了,方推門進入。不想才掀開簾帳,便見她攥着錦被,渾身是汗顫栗着。

他輕聲喚她,她好似醒了,雙眼半睜半合間又徹底閉起,摟緊被子往裏縮了縮重新睡着了。

“誰說不是呢!”殷夜嘟囔道,“好不容睡着些,做夢夢得我累死了,再加這一場宴會,我真是一點力氣都沒了。”

“你還在這兇我半日。”

謝清平從她皓腕上松開,她的脈象除了細沉些,乃疲乏之像,其餘一切正常,舌苔亦健康無恙。然看她神色,卻又實在是有些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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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平不知是否自己多心,他總覺得這兩次,殷夜夢醒不太對勁,不是抗拒他,便是害怕他。

她以前夢魇,不是這個樣子的。

“你都夢到什麽了?”謝清平問。

殷夜想了想,腦海中閃出滾滾濃煙,熊熊大火,人便有些發顫,“不知道,亂七八糟一大堆。”

“大抵都是被你氣的。”殷夜瞪他一眼,“這一年我便沒睡過幾個安穩覺。”

想了想又道,“你師姐醫術不錯,在別苑那十數日,我睡得挺好。不若,讓她來太醫院吧,或者做我的內侍女官,六局的職位任她選,再不然看你的面子我單獨給她設個職位……”

殷夜絮絮半天,謝清平卻沒有什麽反應。他被一句話戳得更加疑惑,任他師姐醫術再好,這般驚夢少眠因心緒産生的症狀,如何會在短短十數日內便得了改善。再說那段時間自己還氣着她呢,她也不至于心情舒暢……

“到底行不行,讓你師姐入宮來!”

“不行。”謝清平回神道,“師姐乃修道之人,下山是為我調理身子的,待我好了,她便回山了。”

“那我的身子還沒好呢!”殷夜蠻橫道。

“你的,我給你調理。”謝清平笑着低聲回她。

“調理身體,很煩的,很慢的,需要很久的……”殷夜有了些睡意,上下眼皮開始打架,沒過多久,腦袋便跌在謝清平肩上。

“我會努力……”謝清平扶着她的背脊将她卧在床榻上,“努力、更久地陪着你。”

滴漏聲起,傷筋動骨的景熙十年已經過去,新的一年來臨。

謝清平給床榻上的小姑娘掖好被子,拍撫着她的薄背。

這一夜,是很好的一夜。

他回瓊麟臺的時候,回首看見睡夢中的人,嘴角還挂着一點笑。

景熙十一年,很長一段時間,都延續着上一年未的氣息,祥和,安寧,平靜。

四月裏,百花吐蕊,楊柳輕煙,昭平長公主大婚。

驸馬是從五品的護軍參領,亦是早年老王爺看好的人,此番睿成王入京,便将這事提上了日程。

二月二,龍擡頭那日,在女帝的朝露臺家宴上,這準驸馬才從三百裏外的青州完成離任交接手續返回,那是二人頭一回見面。

彼時,二十三歲的薛陽,還不知曉天家已經擇中他欲召為驸馬,只當是正常入京述職。故而按理奉召後,未幾便也退出了宴會。

畢竟,此番是家宴,不是宮宴。

望着遠去的身影,睿成王問道,“阿悅,你覺得如何?可有異議!”

昭平爽朗道,“叔父說笑了,為何要有異議。挺好的一個男兒,阿悅願意的。”

“再者,是爹爹和叔父都挑中的,自然不會錯。”

“好,好!”睿成王大喜,持酒欲飲,忍不住連咳了幾聲,人便有些喘不過氣。

“爹爹少飲酒。”殷夜示意随行醫官趕緊上前。

睿成王妃亦給他順着氣。

“無妨,這是高興的……”睿成王緩過勁,“你趕緊讓司天鑒挑個日子,我好給阿悅主婚了,這樣下去見了大哥,也好有個交代。”

“爹爹!”殷夜惱他口不擇言。

謝清寧更是頓下拍了一半的手,轉過身子掩過泛紅的眼眶。

司天鑒給了三個日子,正欲個個道來,卻被昭平打斷了。

“就最近那個,四月十三。本殿覺得甚好!”

當事人一錘定音,旁人便也不好再說什麽。

散宴後,睿成王夫婦回去歇息,謝清平去了勤政殿處理政務,剩的姐妹二人在北苑閑聊,佘霜壬奉召前來作畫。

“阿姐,你可要再挑挑。左右我還沒有下诏書,亦不曾知會過那薛陽。你們這才頭一回見面,兩月後便成親,你确定喜歡他?”

“我瞧他挺好的。挑來挑去,便能挑到自個喜歡的了?”昭平挑眉道,“再者,自個喜歡的,便能保證過一輩子?”

“那不若緩緩,眼下他已調回做了京官,你們找機會處處。或者我們暗裏看看這人到底如何?如今我們在上頭,占着主動。”

“心意我領了。”昭平将茶水推給殷夜,“但不必更改。”

“阿姐,你可是因為我爹爹的身子,才這般想早些成婚以安其心?”殷夜頓了頓,“若是如此……”

“有這部分的緣故。”昭平道,“但也不完全是,我不過是覺得早晚要成婚的,如今這人品貌尚可,家世清白,我亦不讨厭他,何必浪費時間。”

丈地處,作畫的佘霜壬将二人對話,盡收耳中。

手中蘸着朱墨的筆,汁水一點一滴落在他天青色的袍擺上,像極了從身體裏滑落的鮮血。

他看着畫上今日穿着鐵鏽紅連帽鬥篷的公主,心道,原來您則婿的要求這般簡單。

品貌尚可,家世清白。

他擡手摸着自己那張風華絕代的臉,曾幾何時,誰還不是個家世清白的好兒郎。

這樣想着,他雙眼便轉向了殷夜,隐忍的眸光淬了毒。

轉眼四月天,昭平長公主大婚在即。

前一日,因輕水要給謝清平查驗身體,所需時辰頗久。他便未留在後宮,勤政殿處理完政務後,便同殷夜作別。只約明日,前來接她,随她銮駕一同出席昭平的婚禮。

“你說,你不随群臣而與我并肩同往,爹爹能看得明白嗎?”殷夜問。

他二人之事,這段時間,原一直想同睿成王夫婦說開了。然到底突然,畢竟先前皇夫位一直矚意的是謝晗,謝清平更是叫了殷律懷十數年的“姐夫”,這驟然的改變,只怕他們一時承受不住。

尤其是殷律懷,身子俨然一日不如一日,根本受不得刺激。

“我便覺得這法子不妥。”謝清平道,“還是擇個時機,我當面去說,我且緩緩地說,你放心。”

殷夜攪着手指,不吭聲。

“這等大事,原就是該我去求的。”謝清平拉過她的手,安撫道,“如此般設計探之,亦毫無意義。”

殷夜思忖半晌,腦子裏一會是殷律懷連連咳嗽、氣喘籲籲的模樣,一會又是他那日持鞭抽打謝清平的樣子,不由吸了口涼氣,“別,還是聽我的,先看一看。”

“我怕,我怕,還不行嗎!”

謝清平看着她,感受她掌心的冰涼濡濕,原想同她說,沒什麽好怕的,這些事自有他擔着,早在她落水的那日,他明确自己心意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事他便已經考慮清楚。

然看着她此刻模樣,他亦沒說什麽。

他覺得,這一刻的殷夜,雖然比之前世的那個女帝,少了些幹脆和淩厲。但也少了偏執和癫狂,多出來的是尋常姑娘本就該有的柔腸和婉轉。

有人珍愛的女孩,是可以嬌弱些,不必事事堅強的。

“聽你的。”謝清平彈了彈她額頭。

不成,再用自己的法子,也差不了什麽。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這日兩人到底沒能同車而往。

晌午時分,佘霜壬頭一回主動向殷夜請旨,說是想要随同一起前往公主府觀禮。

“陛下知臣身份,長公主是臣的上峰,待臣有知遇之恩,臣想送她一禮聊表心意。”說着,将東西奉給內侍監,給殷夜查閱。

“原來是這幅畫。”殷夜攤開畫卷,忍不住又贊了一次,“将阿姐的瑞鳳眼和朕的眼睛,區別的這般清晰。畫的也傳神。只是……”

“只是什麽?”佘霜壬有些急道,“若是陛下覺得不好,那臣便不送了,臣……”

“朕只是覺得,這既然是送阿姐的新婚禮物,這畫上還有朕呢。倒不是朕之畫像不可随意傳之,總不如她獨個的畫有意義些。”

佘霜壬聞此語,微不可聞的笑了笑。

——他哪來的機會,給她單獨作畫。

殷夜并未有忘記同謝清平的約定,只是自己也覺得有些多此一舉。又值佘霜壬這番求旨,念及他當日湖中救命之情,便也應了。

只道,“如今且送去吧,總好過你空手而去。”

想了想又道,“尋個機會,許你給阿姐單獨畫一幅。”

佘霜壬聞言,有些訝異地望着她。

“做什麽,走了。”殷夜催着他,她心裏還在想着如何同謝清平解釋,這廂帶了個人。

“當真嗎?陛下。”半晌,佘霜壬追上來,問道。

“什麽當不當真?”殷夜道,“你且快些,不然朕不帶你去了。”

佘霜壬笑了笑,未再言語,只随君同往。

承天門口,殷夜從馬車內看見候着的人,心中到底“咯噔”了一番,趕緊叫停跑了過去,兩眼望天,眼神飄飄乎乎道,“勞丞相去前面諸官處,随他們同往吧,今日朕帶着側君呢。”

謝清平橫她一眼,站着沒動。

“不是和你說了,他是阿姐的人嗎?”殷夜湊上前去,難得的理不直氣不壯,但也不妨礙她還能倒打一耙,“宰相肚裏能撐船,幹嘛這麽小氣。”

說完,氣勢降了一點。

謝清平望着她微微低下的腦袋,還有從宮裝裙擺中探出的一只不安分的腳,正晃着足尖的兩顆東珠,如同小雞啄米般下一磕一磕晃動。

有那麽一點賠禮的模樣。

“我若是聽了你的話,十分大氣,就怕你今日回宮,又不知要怎麽鬧我!”摒棄“君臣”,言及“你我”的時候,謝清平總是低聲,又輕語,此番尾音裏還忍着笑。

他也看了眼天,往後推開一步。

這回是朗朗清聲,“臣,恭送陛下。”

殷夜又晃了兩下東珠,方反應過來,肅正了君主模樣,也不看他,只端莊威儀地轉身上車。然甫一背到人後,整張臉便如同這四月繁花,綻放的嬌羞又明媚。

婚儀上,睿成王坐在高堂位上,代表着公主已逝的父親。

随着那聲“一拜高堂”,飽經風霜,久歷沙場的鐵血漢子,突然便紅了眼眶。他滿目都凝在面前的一對新人身上,然餘光卻不可控制地望向了自己的女兒。

她已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去歲一樁公案亦讓他清楚看到了她為君的手段。

她會是一個好的君主,有禦臣的能力,有治國的本事。

只是,她護盡蒼生,誰又能來護她呢?

她有後宮郎君千色,然殷聿懷卻覺得,沒有一個人能讓他把自己的女兒放心托付。

原是有一個人的。

殷聿懷在百官最上首的位置,尋到那個人影。

可是,這人差着輩分!

讓他當女兒教養,自不必說。若是讓他入了後宮,便是許他皇夫位……只怕以他那素來清正、矜貴的性子,也是萬分不願意的。

這樣想着,睿成王無不遺憾地長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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