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030】我們也回家吧,毓白
婚儀結束,銮駕回宮。
百官跪送女帝離去,丞相自是排在最前頭。睿成王望了眼克己複禮、端方雅正的謝清平,将方才那點念頭盡數壓了回去。
是他想太多了。
塢郡謝氏,行伍立世,詩書傳家,百年文肅禮儀行規流傳,如何能接受這等情狀!
再看一眼自家女兒身側那位與她同來同往的容色昳麗的年輕郎君,睿成王眼中不由多出兩分惱火。
自銮駕離開,睿成王夫婦也起身離去,兩人未乘車駕,在皓月當空的玄武長街慢慢走着。
“你別老用那般眼神看人家,側君好歹救過久久的命。忠心可嘉。”謝清寧扶着他臂膀,一眼便知曉他方才眼中的意思。
“我若還能多活兩年,自有耐心好好看他。這不……”話說一半,睿成王又咳了起來。
“你又拿這樣的話戳我。”謝清寧頓下腳步的,聲色一下便啞了,“罷了,你走了,我也同你一道去了。”
“胡說。”殷律懷難得對着自己的妻子肅正了臉色。
“阿寧,不可以的。且不論久久有毓白照顧,還有潤兒呢,他還小,心性又單純,常年在邊關之地,鮮少接觸世事,不谙人性,你得守着他。”
睿成王妃垂眸,眼淚似斷線珠子。
“等他大了,娶妻生子,你見過兒媳,抱過孫兒,來見我時,便與我又有說不盡的話了。”殷律懷望着她,笨拙地哄道,“不然,你總是悶悶的,沒話說。”
王妃勉強收了淚,擠出一點笑,柳葉眉彎下、低垂,便又似軟軟一朵嬌花,沾着濕意,不堪風折。
年近不惑的女子,眼角原也生出了一點細碎的皺紋。但她的情态卻依舊留在二十歲,那個花開正豔的年紀裏。
她雖頂着謝氏長女的身份,然因領養之故,出閣前在謝氏司徒府中,日子過得并不算舒心,甚至可以用如履薄冰來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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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父謝戎柏待她還好,但因常日行軍在外,即便有心也顧及不到她什麽。而養母慕容斓,十數年前,乃是堂堂正正的天家公主,對寒門向來不屑,便更不要提對她這般花幾兩碎銀買來的草芥孩子。
長公主與謝司徒成婚多年未子,請遍杏林聖手,皆無作用。後得偏方言說,可領養一子為引,或許能誕下子嗣。遂按生辰八字,從民間一對一連生下多女、家徒四壁的夫婦手中,買下了她。
她初時并不知曉自己身份,只時常纏着慕容斓。一貫愛靜的慕容斓被她鬧得煩了,情急中吐出了她的身世。
“如此知曉了也好,以後也莫踏入正堂。且安分些,擾的本殿頭疼。”
得了慕容斓這話,四五歲的幼女便再未敢親近過自己夢中的母親。只真的安靜沉默地在府中如同鴕鳥一般待着,更多的時候都是和侍者奴才們在一起,話亦少的可憐。
偶爾府上客人往來,需她露面,他們的贊語亦都是“乖巧娴靜”四字。這時慕容斓的面上會有難得的笑意。
謝清寧也辨不出真假,就想着母親是因為她笑的,心中便泛起小小的甜蜜和自豪。
于是,為了讓母親能多看自己一眼,能多笑一笑,小小的女童在朝夕之間早熟起來。
她分外的懂事,不被需要的時候,她總是待在自己的院落中,不吭聲不多話,向好心的嬷嬷偷偷學習禮儀規矩,問管事的姑姑要一點書讀,讓自己明理識字。想着哪日母親又需要她了,不至于太丢她的顏面。
是故,她成長的很快,看上去老成無趣,明明是孩童年紀,卻沒有天真活潑,俨然一副十八九歲的成人模樣。
還是那種自卑的、躬縮的、向人讨好卻惹人生厭的模樣。
而她母親,真正對她展露笑靥,原是因為後來的一樁婚事。
先楚末年,天子式微,需以貴女籠絡異姓藩王殷律懷,便擇中了謝氏嫡幼女謝清歡。慕容斓自是不舍,只得以養女李代桃僵。也是從那一刻起,賜了她嫡長女身份,許她入謝氏族譜,亦許她喚一聲“母親”。
當是蒼天眷顧,即便初時的兩年,睿成王因為她的出身,忌她是天子插入的暗子,冷落了她。然到底在她一顆真心和知曉了她真實身份後,慢慢有了回顧。
這回顧絕非點滴。
且看她如今樣子便知曉。
她年幼卑微,該是童真模樣時卻生出一副十八九歲的早熟情态,然因為這個男人後來的愛惜,即便過了近二十年,她還是保持着最初與他交心時的少女嬌羞模樣。
“阿寧,真有那一天,你定要好好的。”睿成王牽着他的妻子,走在四月的夜風中,粗粝的掌心攏着她細軟的五指,“留你一個人,委屈你了。”
“不委屈。”睿成王妃又開始留淚,“你說的對,我且守着孩子們,替你多看看這大寧的天下。到時候來找你,好有話說。省得你又嫌我是悶葫蘆。”
睿成王松開手,往前走了兩步蹲下身去。
“做什麽?”
“上來,背你回家。”
“別鬧!”謝清寧蹙眉,心疼他的身子。
“快。”睿成王催促一聲,仿若下的軍令,“你能有多少分量。”
月色朦胧,星光幽幽,夜風裏彌漫着百花香,地上有一處人影疊重。
“考考你,可知道這江山如何定國號為寧?”
“盼山河無恙,望百姓安樂,是為寧。”
“那是毓白,他大道理最多。家國天下都要放在第一位,我讀書少,懂得道理不多,也不大。”
“那為何則寧之一字,妾身猜不到。”
“因為……”
“因為是我的閨名。”睿成王妃趴在自己夫君寬闊的背脊上,截斷他的話,附在他耳畔低語,“用妻子的名字定國號,讓自己的女兒坐天下。”
她頓了頓,擦幹滿眼的淚水,攢出個漂亮的笑,“睿成王,你驕傲嗎?”
驕傲的睿成王,背着自己的妻子,昂首走在回家的路上。
半晌,他吐出一句話:
尋個時間,你親自做桌菜,請毓白來一趟,我有重要的事,與他說。
五月初六,六神當值,黃道吉日,諸事皆宜。
謝清平接了個帖子,來回反複看了兩遍,不由心中發憷。
筆跡是他長姐的,一手娟秀小字,落印是睿成王的紫绶金印,事件為:邀君一敘,把酒暢飲。
簡單說,就是用頓飯。
譴人傳個話的事,學富五車如謝丞相,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為何要這般鄭重。
彼時,正好下了朝,今日除了需要讨論排名點入伽恩塔的人員,和黎州水患貪污一事,其餘也沒旁的事。且在朝上議的差不多了,便無需再在勤政殿開加議會。
他将貼子放入袖中,有些漫不經心地往承天門走去。
“今個事少,你不來尋我,往哪去?”行至承天門,換了一身男裝的殷夜,從他身後走來。
這段日子,兩人常在一處,他細心給她調養着,夜中驚夢少了些,人便稍稍豐盈了點。只是當真女大十八變,今歲二八年紀的她,愈發高挑明豔。
這廂男裝上身,玉革裹腰,便十足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郎。
“你爹爹邀我喝酒。若是晚了,今日我便不入宮了。”
“那一同去,這些日子,竟忙着水患之事,我也沒謄出功夫去看爹娘。”殷夜說着,已經走到他前頭,正欲上馬車。
“且慢!”謝清平攔下她,頓了頓,“今日,你莫去,我一人同行。”
“為何?”
“擇日不如撞日。”片刻,謝清平開了口,湊近含笑道,“前往黎州前,且将事定了。”
黎州水患貪污一事,涉及多位世家官員,他去自是最好的選擇。只是此事可大可小,一走,少則一兩月,多則三五月也未可知。
如今他心中藏着與殷夜的事,便總也難定心。
話說活了兩世,愛的也是同一個人。他也早已不是懵懂的少年,然情這麽點東西,當真神奇不過。
以往,偷偷念着她的時候,總覺得看一眼便好。然如今,兩顆心碰撞,直面。他便覺當堂而皇之,讓天下都知道,他有世間最好的姑娘。
定下來。
不然看不見她的日子,他覺得心慌。
“所以,聽話,今日你不能在場。”礙于不遠處的侍衛、禁軍,謝清平忍着沒有揉她的腦袋,“沒有議親場,姑娘家現身的。”
殷夜挑着眉,負手想了會,一掀簾,跳上了馬車。
“在我之前,天下也沒有女子為君的。”
行宮別苑,添酒加菜,早已不知過了幾巡。
迎面坐着的兩人,此刻想的是同一樁事,自個身子不好,萬不能再飲了。再飲,這正事怕是說不了了。
殷律懷望一眼謝清平,端方君子,如松似竹,此刻更是禮儀周到,十足一個矜貴持禮、人品貴重的世家公子。
甥舅變夫妻,他會覺得是不雅背禮之事嗎?
謝清平擡眸接上殷律懷的目光,虎目威嚴,嚴肅板正,只是因舊疾發的厲害,方闊的面上透着一股病态的白。
甥舅變夫妻,他能吃得消嗎?
“姐夫,有一事想與你……”
“毓白,有一事想與你……”
兩人同時舉杯,同時開口,一瞬間空氣中又重新靜默、尴尬起來。
“毓白,你先說。”殷律懷欲仰頭灌酒,送了一半,控制着沒再喝。還有正事呢!
“好,毓白确有要事。”謝清平尚且還是溫雅郎君,颔首謝過,轉念道,“……不是姐夫邀我來的嗎,客随主便,還是姐夫先說。”
謝清平擱下酒盞,掌心在膝上巴巴搓了兩下。
有些事,并不是重活一遭,就能辦得幹脆利落的。這個時候,他尤其想念她的姑娘,他實在是不如她。
當年,她一杯混了軟禁散的酒,便将他拆剝幹淨了,其實也挺好。怪他,不懂得珍惜。
“我說,我說……”殷聿懷仰起頭,正欲将剩下的半盞就飲盡,便見一個身影從屏風後轉出來,奪了他酒盞,順手也收了謝清平的,“都別喝了,白的糟蹋這麽多好酒!”
“爹爹,我有事要說,我要立舅父當皇夫。”
“咣當”一聲,殷律懷手中象牙筷一支落在桌上,一支掉在地上,對面謝清平将筷放的稍微齊整些,恭謹站起身來。
“你……再說一遍。”殷律懷掃過謝清平,最終将目光定在殷夜身上。
“久久,你……”謝清寧亦走出來,上前扶住殷律懷,只道,“對,你再說一遍。”
殷宸随在母親身後,更是瞪大了眼睛,直直盯着對面兩人。
殷夜正要吐話,人便已經被謝清平上來掩在了身後,“是毓白的意思。若是姐姐、姐夫覺得不妥,心中有氣,沖着毓白便好。”
“但毓白與久久,彼此心悅,絕非沖動。觀世間情愛,十中之九,皆是從情之所鐘走到相濡以沫,走成親情血脈,自是絕好的一路。然,我與久久,當是先有的親情,從彼此扶持中生出的心動。索性她不棄我長大一十有六,不嫌我暮年之時,她尚且光耀。毓白自也當傾其所有,以生之餘燼,照她前程似錦。”
“只盼二位首肯,祝福,許我同她,攜手此生,白首終老。”
五月天,已是初夏時節。正午的陽光照進殿中,給所有人都渡上一層華彩。
殷律懷聞言半晌,就着妻子的手重新坐下,點了點手指,“坐,都坐。”
謝清平與殷夜應聲坐下。
謝清平坐的離殷律懷近些,隔開父女二人,只将殷夜往謝清寧處塞了塞。
“什麽時候的事?”殷律懷掃過他的小動作,壓着笑問。
“毓白……”
“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是我先喜歡的舅父。他拒了我好幾回,氣的我燒了楓林園。”殷夜搶白道。
“那怎麽還開後宮?”殷律懷又問。
“當時……”
“也是被他氣的。我當時想着放眼看看,滿天下又不止他一個男人。但是、看來看去——”殷夜瞥過眼神,不情不願道,“哪個也比不上他。”
殷律懷頓了頓,繼續張口,然張着口,突然覺得也沒什麽好問的。
“阿姐,姐夫,我不日便要前往黎州,去之前我們把事定下來吧。”謝清平終于得了話口,卻仍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沉穩模樣。
殷律懷将對面人來回掃過,良久道,“憑你這兩聲稱呼,怕是定不下來!”
“不是詩書傳家嗎,稱呼都不對!”睿成王又冷哼一聲。
場面僵了一刻,清貴矜持的世家公子到底沒再出聲,只是耳根就着脖頸,紅了一大片。
“阿姐,舅父,恭喜你們。”最後還是殷宸出了聲。
話畢,他亦皺了皺眉,撓着頭道,“舅父,我是不是也該改口,叫你姐夫?”
很多年後,每每憶起這個夏日午後,殷夜都覺是她一生最好的時光。她所珍愛的人、她的至親、手足,所有愛她的人,都在此間,商量着她往後會有怎樣幸福的年月。
後來,他牽着她的手,同父母作別。
她靠在他懷中,看地上兩人疊成一道影子。
“舅父,久久真開心。”
“你也換個稱呼吧,久久。”
“夕陽落山了,池魚入淵,倦鳥歸林。”殷夜伸手指着西邊雲彩,“我們也回家吧,毓白。”